风声雨声和着木叶簌簌摇晃声,清晰入耳,然而卫瑾瑜从这些杂乱声响里,捕捉到了另一道极轻的衣袂翻动声。
卫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时,突然停步,转过身,望着虚空微微一笑:“诸位,请现身吧。”
片刻后,十数道黑色身影果真变戏法似的,自林间显露出来,足尖轻点,落于地面。
为首一人恭行一礼:“卫御史。”
卫瑾瑜道:“有桩任务,辛苦诸位去办。”
“卫御史请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们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卫疑是听错,本着对少年的信任,还是问:“往哪里放?”
“灾民区。”
“……”
黑衣暗卫哑了好一会儿,正色道:“恕吾等难以从命,阁老只命吾等保护卫御史安全,可没让吾等陪卫御史干这等杀人放火之事。”
卫瑾瑜不紧不慢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这把火,诸位是放还是不放?”
众人脸色一变,齐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辅顾凌洲手令。
黑衣暗卫不免崩溃,从扬州回来这么久了,阁老竟然还没有将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负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后阁老若责怪,卫御史记着自己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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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才二十车的粮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烧了一车,还真是出身娇贵,不知人间疾苦,苏大人,如此荒唐行径,岂能姑息纵容,您须得好好惩治这个卫瑾瑜,以正纲纪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灯火明曜,议事大帐内,苏文卿面色苍白坐于上首,官袍与靴袜上皆沾满湿泥,下面两列坐着陆续完成今日赈灾任务,赶回来复命的各部官员们。
正愤怒说话的是一名户部官员。
另一名户部官员紧接着附和:“没错,听说今日那些灾民对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小青天’,‘救世菩萨’,这不是胡来么,若人人都通过这种方式博取名声,那岂不要乱套。”
苏文卿平静喝着一盏热情,听着众人议论。
孟尧和魏惊春也在其中坐着,魏惊春在户部就职,跟着过来赈灾,自然义不容辞,孟尧则是因为户部借人,兵部无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无背景的他给推了过来。
听了众人议论,孟尧实在忍不住道:“乱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维持基本秩序,我倒觉得,那位卫御史如此做,没有问题,虽毁了一车粮食,却保住了剩下十九车粮食,让这些粮食都顺利发放到了灾民手里。若连这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尽忠做事。”
孟尧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话音方落,方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冷笑一声:“我当谁在嚷嚷,原来是兵部的孟经历,哎呀,早听闻孟经历昔年在国子监时,便经常讨好谄媚这位卫氏嫡孙,意图攀上卫氏的高枝,如今怎么只在兵部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莫非是这高枝没攀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孟尧大怒,欲起身争辩,被斜对面魏惊春用眼神止住。
这时司吏忽进来报:“苏大人,卫瑾瑜和裴昭元回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复命。”
苏文卿用茶盖拨弄了一下茶汤表面浮末,没有说话,帐内争吵声和议论声也戛然而止。一时,只有茶盖与茶杯相撞的声响。
司吏还没见过这等场面,说完,也束手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淅沥雨声,清晰传入帐内。
帐外,卫瑾瑜和裴昭元一道站着,进去通传的司吏久不出来,他们只能这般站着淋雨。
无人注意的院墙外,一列轻骑无声驻立。
守门的司吏面露惊讶,惊得站起,要出声,被马上少年将军抬手止住。
谢琅侧目,锐利双目直直望向里面。
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面朝帐门,背对着他,双袖迎风鼓荡,大半袍子湿着,安静立在雨中。
紧随在后的雍临看得不由皱眉。
里面正在主持议事的,不是苏公子么?
第057章 金杯饮(五)
帐内。
眼看着将将一刻功夫要过去了苏文卿终于搁下茶盏,道:“孟经历所言不错,卫御史的法子虽激进了些但到底顾全了大局,及时杜绝了祸乱,让赈灾粮顺利发放到了每一位灾民手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赈灾重于一切我等皆是为圣上办事岂可因为这些小事再起龃龉。”
说完,吩咐司吏:“让卫御史与裴司事进来吧。”
司吏应是,忙出去唤人。
卫瑾瑜与裴昭元官袍皆已湿透,进来简单汇报了一下今日赈灾粮发放情况,苏文卿便点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入座吧。”
“来人去给卫御史和裴司事端盏热茶。”
裴昭元咬着牙低声道了句惺惺作态。
外头雍临复杂收回视线,试探着问谢琅:“世子要现在进去和苏公子打个招呼么?”
谢琅双目依旧冷锐盯着那道帐门心中考量了一番却是道:“不必,直接去京营驻地。”
“也先不不必告知他我来了。”
语罢他收回视线当先策马往前走了。
雍临琢磨了一下后一句话忙示意众人跟上。
京营在此地驻扎着两个营盘听闻京南大营的人过来统营的将官喜不自胜,直接将谢琅迎入帐中转动着一双势利眼道:“明日便由谢将军带人去堤上堵堤吧。”
“这两日,我们这头的人夙夜戍守,扛沙袋,搬石头,一个人当十个人使,病倒不少,实在支撑不住了。”
雍临跟在谢琅后面,忍不住开口:“你们京营其他营盘呢?为何不与你们交替轮守?”
那将官斜眼觑雍临一眼:“这位又是谁?”
“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京营主要任务是拱卫京畿,京畿安,圣上才能大安,京郊这么长的防线,我们十几个营平时都还左支右绌,人手严重不足,一个营顶两个营用,不似你们京南大营,镇日里闲着没事,连几个匪徒都杀不尽,空耗军饷,我们能抽调两个营过来,已是仁至义尽。”
“连圣上都不敢轻易调动京营,这位兄弟,你倒是脸大。”
雍临怒不可遏。
近年来大梁南北加西面边境虽战祸频繁,但北境有定渊侯谢兰峰,西南有大都督袁霈,西边虽有西京那个烂摊子,但隔着青州,狄人一时也无法继续东进,总体来说,因为有良将戍边,京畿之地可谓固若金汤。
京营这些年别说真刀真枪的上战场,便是日常操练,也只有圣上和阁老们巡视时才认真举行,人人皆知,京营安逸,薪俸高,油水大,世家子弟都拱着往里钻。
那将官还想阴阳怪气几句,突被一道巨响给震断思绪,睁眼一看,才发现是面前长案突然裂为两半,倒了下去。
他惊恐望着那离他咫尺之距的刀锋。
谢琅慢慢收起刀,道:“一时失手,让大人见笑了。”
“他不懂事,有什么事,直接与我交接便是。”
那将官咽了口唾沫,望着对方溢满邪气的眼睛,好久说不出话。
等各部官员都回来禀报过各自任务完成情况,苏文卿一一听过,又调整了一下次日诸事安排,议事才结束。
出了帐,裴昭元再也忍不住骂:“小爷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他今日故意晾着咱们在外头淋雨,显然就是为了做样子耍官威给其他人看。”
“等咱们进去了,却又没事人似的,又是让人递茶,又是道辛苦,一副体贴下属的慈善面孔,让人拿不到他半点不是,可真是虚伪死了。”
“有本事就真惩治咱们一个办事不力之罪,好好给那群寒门官员做个榜样,我倒敬他是一条汉子。”
一旁,卫瑾瑜静静听着,掩唇咳了声。
裴昭元登时顾不上骂人了,神色一紧,忙问:“是不是冻着了?”
卫瑾瑜说没事。
然而怎么可能没事,在外头生生站着淋了一刻的雨,又穿着湿透的官袍,坐在那儿参与了半个多时辰的议事,便是裴昭元这等身强体壮的,亦冻得瑟瑟发抖,何况卫瑾瑜这般体弱的。
“都怪这姓苏的,他就是故意折腾咱们。”
裴昭元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我帐子里有炭盆,烧得是上等的银丝碳,我娘怕我冻着,临行前特意让府中下人带了一大袋子过来,一点烟味儿都没有,不如先去我那儿烤烤吧。”
卫瑾瑜另有要事要操心,便道:“还有些琐碎公务,就不打扰了,裴司事也早些休息。”
裴昭元只能说好。
两人作别后,卫瑾瑜直接回了自己帐中。
钟岳和户部那名官员由延庆府一位主簿陪着外出统计受灾田亩屋舍,为方便行事,夜里直接借住在延庆府县衙内,无法回来过夜。
卫瑾瑜回到帐中,先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简单铺了下床,又烧了壶热水,并未就寝,而是坐到办公的长案后,面朝帐门方向,一边看书一边静等。
半夜时分,轰隆隆,闷雷滚过天际,瓢泼大雨轰然降临,翻滚的浓云深处,一道道闪电犹如魔兽的利爪狠狠撕裂天幕。
这种恶劣天气,对于灾民们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
所幸工部搭建的棚子足够结实,足以抵御狂风暴雨的突然袭击,灾民们被雷声吵醒后,大部分淡定地翻了个身,便互相搂紧一些,继续睡。
卫瑾瑜亦未入眠。
准确说,整个晚上,他一直在等待。
听着暴雨落在帐篷上的巨大声响,他起身,搁下手里书册,走到帐门处,拉开帐门,透过瓢泼雨幕,往灾民区所在方向望去。
“火!”
“起火了!”
几乎同一时间,绵延而建的棚舍内,一声惊恐尖叫,惊醒了尚在沉睡中的灾民。
自从失去祖辈赖以生存的家园,被迫住进朝廷搭建的临时棚舍之后,灾民们无时无刻不警惕如兽,一点细微动静,都可能狠狠击中他们敏感脆弱的神经,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例外。
短短一瞬功夫,越来越多的呼喊惊叫从各个方向响起。
冲天火光迅速在棚间蔓延起来,灾民们立刻争先恐后往外撒腿跑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一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则直接被几个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子扛着送了出去。
等最后几个灾民逃出,所有棚舍也已经彻底被熊熊大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