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颔首:“爹老了,以后文氏一族荣辱,便都系在你身上了。”
“这一回,你须好好替文氏争一口气,让上京诸世家都瞧瞧文氏的底气。”
“这几日,你也别外出鬼混了,跟着礼官好好熟悉一下祭典流程。”
文怀良满口应下。
到了中午下值时间,文怀良没有坐轿,而是另让人备了马车,正要登车时,忽瞧见一个穿着件破旧麻衣的老妇人正拄着杖在墙边摸索。
见着文怀良,老妇立刻跌跌撞撞激动过来:“大人,这是礼部吧。”
文怀良嫌弃掩住鼻。
随从立刻将老妇推开。
“大胆刁民,也敢冲撞大人!”
老妇哀求:“大人,帮老妇找找儿子吧。”
随从便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妇:“老身儿名张避寒。”
听到这个名字,文怀良微微变色,立刻吩咐:“还不快将这贱民赶走!”
“大人放心,已经赶出去了,以后,她都别想再进上京。”
随从禀报完,文怀良方骂了声晦气,登上车,道:“去天仙楼。”
天仙楼,既长乐赌坊对面那间酒楼。
文怀良屏退左右,独自到了约定的地方,临窗的雅厢里,果然已经站着一个少年郎。
“金公子!”
文怀良两目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金公子,即卫瑾瑜转过身,抱拳见礼:“文大人。”
“昨日的药,不知文大人用得如何?”
“神药!简直是神药,妙不可言!”
文怀良今日急急赶来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路上,还生怕对方失约,如今果真见了人,文怀良忙问:“金公子,那剩下的药……”
少年笑道:“文大人放心,工部两位侍郎大人听说是文大人要用,各愿意让出三瓶给文大人,药我已带来。”
说着,少年便从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溜儿黑色瓷瓶。
文怀良大喜。
“金公子,你可真是文某的亲生兄弟啊!”
第069章 金杯饮(十七)
文怀良即将出任礼部尚书并主持地神祭的消息也迅速在各部间传开。
“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竟然要位列七卿,担任一部长官,这不是胡闹么?”
“有什么奇怪的也不看看人家爹是谁。听闻那文尚书近来四处奔走,就是为了把这个儿子推到尚书位上。本朝初建时,文氏可是上京城内唯一能和江左顾氏齐名的大世家只因后来族中子弟凋敝才被卫氏、裴氏、姚氏这些后起之秀追赶了上去。可到底遗风犹在,先帝当年为今上选太傅,满京世家大儒,一共选了两位,一位是如今的首辅大人另一位就是这文氏家主文尚。后来先帝崩逝明睿长公主建凤阁选宰执定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世家宰执第一个定的就是文尚。听说陛下如今私下里见到文尚,依旧执弟子礼可见对这昔日老太傅的敬重。”
“文尚这一去职六部核心部门便再无文氏嫡系子弟了身为文氏家主文尚岂能甘心把礼部这个香饽饽丢掉。陛下和凤阁默认此事,大约也是给这老尚书一个面子吧。毕竟凤阁三位座主里除了首辅卫悯,其他两位在文尚面前还算是后辈。”
“而且,说句更直白现实的话,文怀良再不成器,毕竟也是实打实的世家大族子弟。上京这些世家大族,平日斗得你死我活,真到涉及世家利益的关键事上,还是同气连枝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落到文怀良身上,也总比落到寒门官员身上强,前阵子的户部尚书虞庆不就是个例子么。”
世家这边议论纷纷,寒门学生和举子则怒不可遏。
“一想到今后科举大事,我等寒窗苦读十几载甚至几十载的命运前程就要由这种人来审判决定,这书读得还有什么意思!”
“没错!六部是朝廷的六部,又不是某些人的私有物,凭什么老子致仕,就要由他儿子来接替位置,朝廷竟无人可用到这等地步了么!”
“走,咱们也到礼部衙门前问问去!那文怀良若真敢接任尚书位,咱们便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不可不可啊。”一个年长的拦住一群学生。
“昨日有学生去礼部衙门前闹事,直接被兵马司的人抓进了狱中,至今都没有放出来,你们如今过去就是找死啊。”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天盛帝正在清宁殿里亲自服侍太后喝药。
自从张院首畏罪自杀,太医院上下被彻底清理了一遍,新任院首重新为太后调整了药方,太后病情已经好转许多。
太后只让天盛帝喂了两口,便让穗禾接过药碗,拢着鬓边一丛白发道:“陛下政务繁忙,不用总往哀家这里来,这么多宫人还使唤不过来呢。”
天盛帝一身明黄常服,坐在矮榻另一侧,笑意温润:“不亲自过来看看,儿总放心。上回的事,真是让儿后怕呢。”
太后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但私下里,在太后面前,天盛帝总是以“儿”自称,对待太后这个嫡母可谓恭孝有加,宫人朝臣也皆知陛下侍嫡母至纯至孝。知道太后喜欢听戏文,天盛帝隔三差五便会请宫外的戏班子入宫为太后表演。
也不怪天盛帝如此。
天盛帝生母卑微,自幼随母在掖庭里长大,因为身体羸弱,素来不被先皇所喜。后来是膝下无子的太后瞧着当时还是九皇子的今上可怜,接到自己宫中抚养,天盛帝才摆脱了被宫人欺凌的日子。后来先帝诸皇子作乱,今上一个宫婢之子能顺利登上皇位,也是因为太后和其母族上京四大世家之一江氏一族,以及先帝最疼爱的帝女明睿长公主的鼎力支持。
太后道:“近来朝中多事,哀家听闻,外头正因文尚之子要担任礼部尚书一职闹得沸沸扬扬。”
“没错,还有人戳着儿的脊梁骨骂朕是昏君呢。”
“不过,儿也习惯了。”
天盛帝苦笑。
“文尚书是儿授业恩师,他特意入宫见朕,跪在儿面前,求儿应了他此事,儿又岂忍心拂他面子。当年儿初等帝位,百官欺儿年幼,都是文尚书和长姐挡在儿面前,替儿挽回颜面。”
“再说,这事儿说了也不算。”
天盛帝以前是个文弱太子,现在是个文弱君王,此刻,面上竟流露出些许伶仃可怜之色。
说到此,朝太后道:“如今,儿也只能到母后这里找寻些安慰了。”
太后面上本淡淡,听了这话,笑道:“可惜哀家也是个不中用的,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也帮不了陛下什么。”
“若哀家没记错,这文尚担任礼部尚书,有整十年了吧。”
天盛帝说是。
太后目光凝在一根灯烛焰心上。
“监国长公主棺木已经封死,圣上下旨,要以摄政王规制下葬长公主,便是太后您,也不能违背礼制,私自打开棺木,惊扰长公主亡魂。”
“太后,请退下!”
“太后若执意扰乱灵堂,休怪老臣不客气了!”
“来人,太后哀痛过度,神智颠倒,举止疯狂,还不将太后请下看太医去!”
颠倒混乱的场面与记忆,隔着十年光阴击入脑海。
太后心口疼了下,道:“哀家旧疾未愈,明日祭典就不过去了,陛下便替哀家向先祖们敬一炷香吧。”
“儿明白,快到长姐忌辰了,母后心里定然伤怀。”
“母后放心,明日祭典,儿会照办的。”
见太后体力不支,天盛帝也不敢久留,起身,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太后,便告退离开。
等天盛帝离开,穗禾方扶着太后到床上坐了,叹道:“一提起文尚,太后是又想起来当年的事了吧。”
太后浑浊目中竟流出几滴泪,道:“哀家只是突然想到,哀家的囡囡,竟已离开哀家整整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哀家心里难过啊。”
“家主,这礼部尚书之位,当真要便宜了文怀良那小子?”
裴府,效忠裴氏的幕僚官员亦心有不甘望向坐在主位后的裴行简。
七卿空缺,多少年才出一个,如果没有文怀良,他们这些苦苦熬了很多年的官员尚有机会搏一搏。
见素来强势的裴行简抚须不语,另一人道:“听闻卫氏那边,原本也拟定了几个官员想推上去,没想到文尚一番游走,那首辅还真同意让文怀良上去了,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裴行简道:“实不相瞒,此事,我亦做不了主。”
“我家老太爷发话,让裴氏退出竞争礼部尚书一事,具体因有,我也不是很理解。”
裴氏老太爷,既裴氏上一任家主,如今已经致仕在家休养。天盛元年四位阁臣,两位世家宰执,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这位裴氏老太爷。
众官员都露出意外色。
“老太爷不是一直在京郊庄子里养病么,怎么,为了此事还特意回来上京一趟?”
裴行简颔首。
“不错。诸位也知道,自从致仕之后,家父已经很少管朝中之事,这回既然专门下达这样一条指令,想来自有家父道理。”
“家父说,上京诸世家同气连枝,让文怀良继任尚书位,对世家而已,并无坏处。家父与那文尚同年入阁,共事长达八载,想来自有些深厚情谊在。如今文氏式微,家父大约也有帮着扶一把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官员们自然已经明白其中关节,出身寒门的越发体会到什么叫士庶之别犹如天隔,出身世家的则宽解道:“听闻贵妃娘娘马上又要为陛下诞下麟儿,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倒也不必那般介怀了。”
众人纷纷朝裴行简道喜。
毕竟中宫皇后卫氏多年无所出,而裴贵妃自从生下赵王萧楚珏后,又即将为圣上诞下血脉,已有传言说裴贵妃腹中是个男胎,于裴氏而已,自然是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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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地神祭。
虽然关于文怀良要代替其父文尚主持祭典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当文怀良真的一身三品侍郎服出现在祭台上的时候,下方一众官员仍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文尚书为了给这个儿子铺路,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谁说不是,大渊一年统共有四回祭典,这种露脸又邀功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这老天爷,也真是眷顾文氏。”
毕竟祭典这种东西,一应礼制流程都是定下的,便是找个木偶傀儡上去,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文怀良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底世家子弟出身,长得也算相貌堂堂,如今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台上,当真有几分名士风范。
“文尚书,恭喜恭喜,令郎颇有老尚书年轻时的风采啊。”
文尚一身三品尚书服站在阶下,各种恭维恭贺的声音也接连而至。
毕竟事情已成定局,文怀良年纪轻轻的,只要不犯大错,有文尚在后面撑着,这尚书位能坐很久,文氏显然是要在上京占据一席之地的。就算心里有意见,谁也不会傻到这种时候与文氏交恶。
文尚抚须听着,也欣慰望着上面的儿子。
道:“犬子年轻气盛,以后还得请诸位多多教导。”
“哪里哪里,文公子大族之后,骐骥之才,是我们要多向文公子学习讨教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