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吧。”徐篱山把哨子揣回怀里,“你怎么溜进来了?”
柳垂瞥一眼他,“你一直吹哨,我敢不来吗?”
“啊?哦,原来如此。”徐篱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了,表哥情况如何?”
“毒已经清除体外了,但刀伤不轻,肯定要养个一年半载,好在二殿下年轻,身体底子也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柳垂说,“我刚从二皇子府回来,二殿下精神不济,醒了一小会儿就又昏过去了,他向我问起你,我说你一切都好。”
徐篱山说:“今天还有什么风声吗?”
“文和殿闹起来了,诸位大臣为着保三、五两位殿下争吵不休。”
“京尧呢?”徐篱山蹙眉,“这把火就没烧到他身上?”
“烧到了,今儿个也有关于他渔翁得利的风声。”柳垂啧了一声,“消息传得忒快,多半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把他也拉下水。”
“今日我又想了想,为何遇刺的偏偏是表哥?若要拉其余皇子下水,砍老三老五不行吗?”徐篱山说,“多半还有付清漪的缘故。付清漪来兰京,一直是表哥在招待看顾她,虽说这是因为表哥在礼部帮衬,比起别的皇子更合适做这个,但是在有心人眼里,难免会疑心陛下有撮合他们的意思。”
付清漪可是出自大将军府,人人不敢觊觎,可又都不肯让别人觊觎,但凡有点风声,有心之人就坐不住。
柳垂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了,今儿肃王殿下去上朝的时候连官冠都未戴,头发随意一绑就去了,引得不少人说他放浪形骸,有辱风仪。”
“人家穿什么衣服搞什么发型关他们屁事,闲得没事干就来帮我挖地洞!”徐篱山骂完,缓了缓,语气低落了些,“今日我也检讨了,我昨夜确实是口不择言。他以前同我提起往事,是信任我亲近我,我明知道这是他心中禁区,却反过来拿这件事来威胁他,他本就是难得敞怀的人,现下肯定觉得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可是他平日关我就算了,这会儿还关我,我也真的冷静不下来。”
“肃王担心你,怕你再以身犯险。”柳垂说,“他特意往汍澜院拨人,就是以防万一,可刺客还没进家门,倒没防住你自己迎上去。”
“可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啊。”徐篱山嘟囔,“要是能有别的法子,我作屁的死啊?对了,京澄情况如何,他没被打死吧?”
“今儿我去五皇子府了,五殿下挨了几鞭子,正躺在榻上跟美人儿使苦肉计呢,看起来半点不着急。鞭子是肃王罚的,却不是罚他夜探慈安宫,而是阳奉阴违,可罚也不过几鞭子,这事被苏昌开口揽入金昭卫手中,最后只会是‘飞贼入宫偷盗’的结果,不会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柳垂说。
“好小子,这时候都不忘泡男人。”徐篱山嘀咕,好似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
“别皱着脸,都老成七十岁了。”柳垂在他头上薅了一把,“你先好好待着吧,有什么消息我会来告知你。”
徐篱山拍开他的手,“你当这是你家啊?想来就来,装逼吧你。”
“鹊一放我进来的。”柳垂说,“他也怕你们闹,还有,肃王要是真想把你关死,鹊一绝对不敢放我进来。”
徐篱山抿了抿嘴巴,很不满地说:“你怎么帮他说话!”
“因为有心人心口不一,嘴巴太倔。”柳垂说罢拉下床帐,“早点睡,别吹哨子撒气了,我先撤。”
“等等。”徐篱山拽住他,从床上跪起来,“那夜我故意凑近面具人,就是想近距离观察他一下。”
柳垂嗤道:“他都把自己裹成熊了,身形都辨认不出。”
“你忘记了一点——味道。”徐篱山说,“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虽然很清淡,但是我从中辨别出了旃檀、柏木,很像寺庙里的那种味道。”
柳垂蹙眉,“慈安宫也有类似的味道,莫非他去过?”
“兰京寺庙何其多,如此不能武断,还有,”徐篱山眯了下眼睛,“这两种味道极其淡,应该是他常出入某个地方沾染上的,但是他惯用的却是果梅香,而且是我绝对不会辨错的那款。”
开春的时候,徐篱山在兰京的一家香楼售卖了这种香,比起市面上的方子略有改动,果味稍浅,添了残梅幽香。
“香楼的来往买卖都记账在册,以最快的速度去查。”徐篱山嘱咐道,“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最好不要惊动香楼的人。”
“我懂,做贼我很熟练。”柳垂说罢熟练地翻出窗,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若有所感地转头往左侧一看,京纾正披着外袍站在书房门口的廊上,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也没有很熟练。
柳垂径直走了过去。
京纾转身进了书房,等柳垂进来,他说:“他身上有伤,别给他带酒。”
“什么都没带。”柳垂老实地说。
京纾一顿,“你没偷偷给他带吃的?”
“王府不管饭吗?”柳垂也顿了顿,反应过来,“少爷闹绝食了?”见京纾默认了,他又说,“少爷以前没闹过这出,我便没有防备。”
徐篱山一个人在安平城逍遥,没有老子娘管教,能和谁闹绝食这一套?烦躁的时候胃口大开还差不多。
“明晚来的时候记得带些他爱吃的。”京纾警告道,“但只能如此。”
“殿下放心,我不会带他溜走,也实在是溜不走。”柳垂拱手,“只是这么一直关着少爷也不是办法,还请殿下再斟酌一二,您不愿意让他出门,出个院子总行吧,要不然得关出毛病了。”
京纾垂着眼,没有说话。
“您是怕给了这台阶,少爷往后会更加肆无忌惮?”柳垂观察着京纾的神情但啥都没观察出来,只能自顾自地说,“可您既然不愿施以手段,再退一步又何妨?”
京纾差点被这句话逗笑了,“你们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会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只是我,少爷是惯会恃宠生娇的。”柳垂内敛地说,“您若不对他诸多纵容,他也不会如此。”
京纾:“……这么说是我罪大恶极?”
好像又说错话了,柳垂挠了挠头,“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说,“少爷眼中其实没有太多的身份之差,他能和公子小姐们玩,也能和普通百姓、三教九流称兄道弟。他心底欢喜您,便想着你们是一样的,您对他纵容,他是有数的,可当您动气了,却又是一句话就能剥夺他的一切,大抵就像那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心里总归不安生,再加上近来心情不舒畅,火气一上来就难免说些不中听的话,其实他说了就后悔,可还要强撑着脸面,不肯低头改口。”
京纾摩挲扳指,过了片刻才说:“那个刺客,你可有看法?”
“他知道那只狗的事情,便是单向的识得少爷至少五年了。”柳垂说,“但少爷这些年来与太多人有过来往,那刺客出现时面具、假皮挡住面容,故意穿厚衣、披风兜帽遮掩身形,变作假声连手指尖都不肯露,在下实在看不出是谁。”
#VALUE! 京纾脑海中回想着鹊十一转述的徐篱山和刺客的对话,说:“你们在安平城住得偏,四周空旷,又有你在,那刺客做不到随时监视,他知道徐留青的一些往事,可显然不是处处知情、事事了解,因此应当不是诸如褚凤、曲港这类与徐篱山时常相处的。这人行事风格并不严谨,却在遮掩自己身份的时候做到了极致,怕露出手指尖都会被认出来,说明徐篱山见过他、认识他,甚至很了解他。他武功极好,还能辨认出你的武艺授自寒惊,必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他若见过你,便知道你是练武之人,与之相对的,徐篱山身旁若有会武却故意遮掩的朋友,想来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因此他该有一个身份,可以让他不必遮掩自己会武。”
“我想到一个人。”
京纾抬眼看来,柳垂抿了抿唇,道出这人的姓名,“方渚,方衡兰。”
方渚是西南人士,出自梁州方家,在家行二。方家做的是赌坊、走镖一类的生意,与江湖之流沾着关系,因此方家人自小便习武。方家如今是方渚的父亲当家,在做生意上最得力的是方渚的大哥,而方渚却更好游山玩水。
当年徐篱山与方渚在蜀地结识,彼时柳垂刚到徐篱山身边不久,因着旧伤未愈被徐篱山留在安平城看家,因此那次他没有看见方渚。
后来几年里,方渚来常州找过徐篱山几次,但徐小霸王在安平城内自认不怕任何人找茬,平日里在城里浪的时候也不需要柳垂随行保护,因此说来柳垂也只与方渚打过两次照面。
“我那会儿的确看出了方渚是练武之人,但他既然是方家人,有武艺傍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些年来少爷与他相交并无任何不适之处,且他二人是一见如故的缘分,再者初见时方渚在马匪手里救过少爷,这是救命之恩。少爷身边来来往往,可真交心的不多,他这人嘴上与谁都能说笑,却把亲疏远近分得清楚明白,是以我也不敢无凭无据地提出怀疑方渚。”
但是跟京纾说就不必顾忌这些了,于是柳垂稍顿了顿又说,“这次方渚来兰京是为着参加故友婚宴,他刚出现不久,那个刺客也跟着出现了,而且巧合的时间不只是这一点。当年少爷去蜀地游玩结识方渚,少爷的狗被李二炖了,这两件事前后发生在同一年里。但我想不通三点,其一,少爷真心待他,他有心思何不坦诚相告,干什么要作变态行径?其二,方家与皇室无关,他为何要牵涉储位之事?其三,他是怎么知道寒惊师傅的?”
“能辨出寒惊师傅招式的只有天家暗卫。”花谢从暗处现身,手里把玩着一根野草,对京纾说,“我去试试他?”
柳垂说:“他若死命遮掩,你也试不出什么。”
“那就下死手啊,生死之际他还能装出朵花来?”花谢朝他挑眉,“放心,此事你不说我不说,你家少爷不会知晓,就算是误会一场也坏不了他们的情谊。”
柳垂抱臂,“那面具人武功很高。”
“我知道,比你还厉害一点,这不巧了吗?”花谢用一种很欠扁的语气说,“我也恰好比你厉害一点。”
柳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滚啊。”
“想去就去,”京纾此时发话了,“注意分寸。”
“放心,我就去玩玩。”花谢说罢就去了。
京纾点着桌面,唤了声“鹊一”。
鹊一现身,“主子。”
“传信梁州,把方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一遍,着重查方渚及其父兄。另外再替我书信一封传给付邺,”京纾说,“让他派人马不停蹄地滚过来把他妹妹带回去,否则日后来给付清漪收尸的时候别来兰京闹。”
如今这情况,付清漪待在兰京的确不太安全,鹊一应声:“是,属下这便去。”
“就原话转述,不必美言。”京纾提醒,“把‘滚’字写得醒目些,用朱砂笔。”
正寻思该如何换一副客气说辞、免得付少将军看了书信不顾规矩亲自马不停蹄地滚来肃王府大闹的鹊一顿了顿,道:“是。”
“那我也先告辞了。”柳垂行礼,跟着出去了。
屋内霎时安静了,京纾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眼前蓦然又出现那双微红瞪圆的眼睛。他指尖一顿,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卧房的窗开着半扇,徐篱山正趴在上头看月亮,见他走过来立马就缩了回去,还把窗关上了。
“……”京纾走过去,在窗边站定,“饿不饿?”
徐篱山的肚子都叫了三轮了,闻言说:“不饿。”
“那怎么大半夜还不睡?”
“你管我呢。”徐篱山说,“我年轻,我就爱熬夜,我就爱通宵!”
京纾伸手推窗,被徐篱山双手抵了回去,他没有再用力,只说:“饿的话,厨房的粥还热着,菜需要费些时辰。”
徐篱山抿了抿嘴巴,正想说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又突然灵光一闪——诶,他硬不过京纾,不如来软的,先假意投降,再伺机而动!
于是他怒了努嘴,假装冷漠地说:“饿一天又饿不死。”
京纾听出他逞强的意思,抬手示意廊上的近卫,而后说:“喝了粥就乖乖睡觉。”
徐篱山没答,打开了半扇窗,用很冷酷的眼神盯他,“我吃不下。”
京纾说:“我陪你。”
“我们又闹起来怎么办?”徐篱山说,“我现在肚子饿,吵不过你。”
“那就保持安静,老实吃饭。”京纾说着转身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徐篱山走到桌前落座,没和京纾再说话,等粥端上来,他扒拉过碗,埋头就嗦,很不文雅,像是故意要发出些噪声来跟谁置气似的。
京纾想笑,不过一息又把嘴角摁了下去,就静静地坐着看徐篱山喝粥。徐篱山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刨,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像是要把脸埋进碗里了,只露出纤长浓密的睫毛和被遮掩着的眼睛,于是京纾又想起徐篱山瞪他的眼神了。
根本就是快得吓人的速度,徐篱山喝完了一大碗粥,还打了个嗝,说:“喝完了。”
京纾说:“饱了?”
“嗯!”
京纾便让人将空碗端出去,起身要走,但腰上一热,被徐篱山伸手抱住了,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他浑身一僵,没有说话。
“我检讨过了,昨夜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徐篱山贴着他的背,声音闷闷的,“我说要去找陛下告诉他那个秘密,这句话绝对是假的,我知道你倾尽一生都想隐瞒它,我不会那样做。”
京纾转身看向他,看他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委屈极了。
“我知道你说了气话,我也动了气。”良久,京纾这样说,抬手轻轻地办握住了他的侧颈,没有碰疼那里的伤口,“我……不该掐你。”
“你也没有真的用力,但我确是还是有一点难过。”徐篱山鼻翼翕动,语气更低了,“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很正经的时候掐我脖子,因为这样我不会兴奋,只会心死。”
京纾还来不及说话,徐篱山又说:“我知道我和刺客单独面谈确是不够谨慎,若不是你替我收拾打点,此事叫旁人知道了,会对我不利。我也知道我那样做确实很冒险,但是我当时真的太生气了,我真的想把他剁成人肉酱我!”
“我知道。”京纾虚虚地握住他的脸,往上抬了下,不许他低头,轻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仍旧不赞同你这样做,那夜但凡出丁点差错,我该如何?”他蹙眉,用质问的语气,“你是想吓死我吗?”
徐篱山抿抿嘴巴,说:“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但是不一定会改,若重来一次还是会这般选择,或者说若有下一次,还是要如此做?京纾摩挲着徐篱山的脸颊,眼神变得晦涩,片晌,他说:“下次不要再涉险了,好吗?”
这语气听着着实悬乎,徐篱山一时拿捏不准京纾到底在想什么,不禁抬头看去,霎时四目相对,京纾眼底的深蓝远比浓郁的夜幕阴沉瘆人。
徐篱山心尖一颤,不禁仰头亲了下京纾的嘴唇,见对方没有不许,又熟练地撬开那苍白的唇瓣,伸出舌头去放肆纠缠。
这一吻缠绵而动情,但京纾没有闭眼,他看着徐篱山面上洇起薄红,片刻后睁眼看向他,果然露出了虚伪的、乖巧的笑意,向他讨饶,“好逾川,好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关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