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道镇不停咂嘴:“哎,我说老友,你这身子虚得很啊,怎么还晕船呢?”
孟尧剜了他一眼, 刚张嘴想反驳, 涌上喉咙的恶心感让他懒得说话。
向道镇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不行啊, 得去找秦太夫给你治治。好不容易来一趟应平, 别什么案子都没查,光顾着躺床上养病了。”
两人背后几个随从频频点头附和。
这时候,两个高大威猛身着皂服的衙役排开行人走了过来,两人脚边分别牵了一条黑色大狗, 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其中一个衙役扫了向道镇和孟尧一眼, 硬邦邦地说道:“码头禁止乱丢垃圾破坏环境。”
地上那滩呕吐物发出一阵阵酸臭的气味,卸货的脚夫和路过的商人掩着口鼻侧头而行。
孟尧和向道镇两人此番都没穿官服,见状更不想暴露身份, 孟尧见衙役目光凛然,却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态, 面露尴尬道:“刚才身体不适,实在忍不住。”
衙役缓和了脸色:“虽然你们不是故意为之,但是弄污了码头却是事实。要么自己清理干净,要么给那边的环卫工人支付一文钱,让他们来作清洁。”
孟尧身后的随从给了一文钱,衙役转身离开,很快,“环卫工人”拧着一根高粱穗编织的扫帚和植物燃烧后的灰烬前来,那清扫的工人把黑色的灰烬倒在呕吐物上面,不一会儿就把地面清理地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地上只有一圈深色的水渍印。
“坐马车去县城的话还要一个时辰。”向道镇搀扶着好友,低声询问,“你还能撑住吗?”
孟尧萎靡不振神色恹恹,摆了摆手:“还是就近找一家客栈歇会吧。”
随从张望四周:“大人,码头附近空空荡荡的,没有客栈。”
孟尧脸色更加难看,转过头对着向道镇劈头盖脸一阵数落:“都怨你吧,在你那个新闻社看到码头修建好,就非得坐船。我就说这码头刚落成,周边还未完善。你偏不听,一意孤行,这下好了吧,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病人为大,向道镇骂不还口,任由好友发泄怒火:“房子这么多,还怕找不到住的吗?薛林啊,去,去那边那几个农院,问问能不能宿一晚。”
向道镇信心满满,以他对陆久安的了解,这码头都修建好了,既然没来得及修客栈,那附近的农家岂有不改造成民宿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名叫薛林的随从很快回来,指着不远处一座青砖白墙的农院道:“那家主人说,还有几间空房,不仅能住,还能供应吃食。”
“嘿,我就说嘛。”向道镇暗自得意,一拍手掌,当先抬头挺胸往院落而去。
农家离码头不远,里面已经住进去了不少人,无一例外都是脸色惨白,孟尧有气无力地撑着脑袋,他这副模样别说赶路,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填了两三口就回屋子躺床上去了。
农家主人只当他们是一群高门大户出来的富家老爷,结果没多久,就见陆县令带着小波人马匆匆赶来。
陆久安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院落,那农妇摆着笑脸迎上来,尚未来得及说话,陆久安左右环顾一圈后,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客房。
“向学政,有失远迎。”陆久安拱手行礼。
“陆县令。”
双方熟络地打完了招呼,陆久安道:“官舍已为两位大人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前往入住,向学政,你不是说按察使跟你一块儿的,孟大人人呢?”
向道镇引着他来到屋内,陆久安看到一脸菜色的孟尧躺在床上,眉头难受地皱成一团,也不知睡没睡。
“你瞧,我们确实打算到了应平后就去官舍,可惜按擦使有心无力,自打上船后他就开始身体不适。”向道镇摊了摊手,还把孟尧码头吐了一回的事重述了一遍。
这是晕船啊,陆久安立刻反应过来,招来一个手下:“你现在快马加鞭,去县城寻一个郎中来此。”
“哎呀陆县令,你就不必为我二人忙前忙后了。”向道镇摆手,“这晕船我知道,其实和晕车差不多,不是很严重,只要躺床上休息一天,明天自然就好了,你且回县衙。”
话虽如此,陆久安依然不敢怠慢,留下几人让他们小心照看。
韩致大汗淋漓地耍了一套枪法,见陆久安独自一人回来,望了望他身后,问道 :“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按察使有事。”陆久安脱下繁重的官袍,“那位大人出师未捷身先倒,他晕船了。”
陆久安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马不停蹄往外走。
“你这又准备去哪儿?”
“找秦大夫。”
“秦技之?”不知道想起什么,韩致不悦地绷紧下颌。
“又开始圈领地了是不是?”陆久安瞥他一眼,“韩朝日,你什么毛病,上辈子是个醋缸不成?”
“哼。”
陆久安停下脚步,回身狐疑地打量他:“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冷笑了?”
韩致眉眼下压默不作声,箍着他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举回屋。
“你和秦技之真是天生不对付啊。”陆久安扑腾着从韩致怀里挣脱,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好啦,我去找他有正事相商。刚才去寻那两位大人时,我发现那院子里就近歇息的租客都是晕船的。往后水运多了,难免会出现许多和按察使一样的情况,秦大夫那儿兴许有治晕船的药,我琢磨着让他在码头提供售卖。”
韩致黑黢黢的双眼看他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的放过他:“早去早回,旁的不许多说。”
“yes sir。”陆久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今日学院正好旬假,坐堂的不仅有秦技之,秦老大夫也从校医室回来了。
药馆里人来人往,药香沉郁,秦技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给一个双髻稚子把脉,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到陆久安时,沉稳俊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
随即指了指一旁的木制长凳,示意他在此等候。
陆久安从善如流,闲坐在凳子上左顾右盼。过了会儿,那看病的小孩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瘪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身旁穿着布衣的父母怎么哄的都没用。
陆久安看到秦技之把小孩儿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耐心逗弄,最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块蜜糖,小孩儿这才破涕为笑。
那对年轻的夫妇不停鞠躬致谢,不好意思地带着孩子离开。
秦技之起身,掀开珠帘走到屋内净了手,在陆久安旁边落座。
“打扰到你了。”陆久安微微笑道。
“没有,你能来,我很开心。”秦技之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喋喋不休地和陆久安寒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久安此次前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久安把自己的计划告知于他,秦技之默了默,摇头道:“药馆整日都离不开人,实在分身乏术。”
“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再开个药馆。”陆久安解释道,“只是想让你研制一些防晕清明的药丸,到时候派个药童去码头摆个棚子出摊,上上下下的行人都能买,也方便携带,晕了吐了随时可以使用。”
”这样也行。”触及到秦技之的职业领域,他几乎停不下来,“治头晕的药……我可以用薄荷、陈皮、青木香、胺叶油做一味药膏,晕船时抹在太阳穴,与药丸内外兼用……”
两人就晕船药又聊了会儿,陆久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韩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此耽搁久了,到了晚上指不定要被怎么折腾!陆久安于是起身准备告辞:“今日还有公务在身,秦老在家么,我去拜访一下便打道回府衙了。”
秦技之恋恋不舍止了话头:“家父在后院,我就不与你一同前往了,这儿还有病人。”
陆久安点点头,独自一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药草藤蔓,藤蔓默过墙头,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片。
老管家提着一盏铜质茶壶迎面走来,陆久安道:“我来拜访秦老,劳烦传告一声。”
老管家弯腰行了一礼:“老爷交待过,陆大人驾临,无需传告直接前往即可,老爷现在正和颜夫子在招兰院对弈呢。”
“颜夫子也在啊?”陆久安有些意外。
“大人这会儿前去,还能和颜夫子杀上一盘。”
“那就算了,我这臭棋篓子,那不是给人杀得片甲不留。”
老管家呵呵一笑:“大人还是泼墨龙井吗?”
“茶就不用上了。”陆久安摆了摆手,“我待一会儿就走。”
陆久安当初为了答谢秦家能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给秦家寻药馆时颇是废了一番功夫。
药馆不仅地段繁华,而且屋内开阔,是一个三进深的大宅院,陆久安一路走到最里边,看到一扇有些老旧的木门,门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招兰院,招兰院最中央有一颗100多年的老槐树,树下一套石凳石椅,秦昭秦勤两老吃完饭喜欢在此闲步消食。
第147章
此刻木门轻掩, 从里面间或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秦昭和颜谷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学子……不知进取……该罚啊……”秦昭的低叹。
“哒……”清脆的棋子声。
“淡泊超脱……应平……渊学滥觞……哈哈哈。”颜谷的畅快大笑。
鞋子落在细软的草地上,陆久安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生怕惊扰了闲适话聊的两人。
交谈声愈发清晰, 从门缝中飘出来传到陆久安的耳朵里。
“邸报读讫,普天同庆, 兵部总算做了一件好差事。烈士抚恤金发下来, 韩将军何愁没有兵源, 到时候挥兵指刃, 十万雄狮直捣黄龙。”
他们二人在谈论烈士抚恤金啊,秦昭老爷子肯定想不到,烈士抚恤金是韩致上疏请谏的……陆久安愉悦地小声嘀咕。
招兰院内沉默半响,陆久安走近了,停在斑驳的小木门外, 伸手去开门, 院内的秦昭喝了一口茶, 忽然感叹道:“当年韩将军之事, 老夫愧疚之今。”
“非你之过。”
韩致什么事?为何秦昭会愧疚?
下意识的,陆久安缩回手来,他隐隐有预感,秦昭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破开一段往事秘辛。
不行, 窃听窥隙实非君子所为, 我陆久安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怎么能在这里听墙角,要是被这两位德高望重的人发现了, 还要不要脸了。
就当陆久安一鼓作气准备推门而入时,秦昭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在他耳旁, 陆久安抖了抖手,僵硬在原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这般明目张胆地静静伫立在小木门外,与招兰院内的秦昭颜谷一墙之隔,默然无声地听完了全程。
陆久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趔趄着回到府衙,进屋时被门槛拌了一脚摔到在地,也顾不得查看手上跌破的伤口。
他迫切想从韩致口中应证听到的真相,于是爬起来放开大声呼喊:“韩致!韩朝日!”
韩致就在附近,闻声一个闪身出现在他后面,见陆久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俊朗的侧脸如冰雪煞白,仿佛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他语气寒厉:“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秦技之难为你了?”
陆久安摇了摇头,有些后怕又有些心疼着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
“不要吓我。”韩致握紧拳头,一股戾气直往头上冲。
陆久安深喘一口气,溺水般拽着他身后的衣服,手背上青筋乍绷:“我问你,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韩致道。
“你说你不能子嗣,是因为当年遭了难,你遭了什么难?”
韩致没觉得什么可隐瞒的:“7岁那年,我皇兄14岁,宫中有人谋害于他,给他端来一碗汤汁,结果被我馋嘴稀里糊涂地喝了下去。那碗汤汁本是御医开的滋补之药,被阉人偷偷摸摸添了一味药材,成了毒药,幸好宫中御医医术了得,让我幸免于难。”
韩致说得轻描淡写,陆久安却听得钝痛难当:“你差点没救回来!你是被人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
当初韩致提及自己遭难之时,陆久安只当是皮肉之苦,却原来关于性命之忧,这场病事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加诸在一个年少将军身上的,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诸多磨难!
“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韩致隐隐对陆久安这番失态有了猜想,他温和了脸色,来回摩挲着他后颈以此安抚他,“而且,投药的宫女也被母妃找出来凌迟处死,已经过去了。”
陆久安余悸未消,几番深呼吸后问道:“你可知道,当初涉及此事的御医是谁吗?”
韩致努力想了想:“记不得了,我只模糊知道那御医是由父皇处置的 。大病初愈之后,我整日头昏脑胀的,加上年岁又小,哪里会关心此事。母妃未提及,皇兄也未提及,等我病真正养好之后,那御医是何人,最终结果如何,我一概不知,也懒得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