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战况已接近尾声,随着詹尾珠保护韩临深达到攻方阵地,这场双方的较量以朱雀军胜利结束。
詹尾珠满头大汗被带到御前,她本能地小腿痉挛颤栗,诚惶诚恐地埋着头,只盯着视线里永曦帝的脚尖,双目不敢乱瞟。
永曦帝问了她几个问题,有在应平如何当的差,有去灾区救援的情况,还有去五城兵马司当天发生的事。
詹尾珠一开始说得磕磕碰碰,到了后边越讲越顺畅,讲到被兵马司嘲笑时,已经能够做到心如平镜。
“朕记得,从江州递上来的文书说,陆司业任职期间,偷盗命案屈指可数。你那群衙役当真这么厉害?”
“食君之禄奉君之忧罢了。”陆久安意有所指,“多亏了镇远将军去江州剿匪。”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看向不苟言笑的镇远将军。
就是说嘛,陆久安一个小小的司业,怎么可能训练得出这样的士兵。
永曦帝把黄金鼎赐给詹尾珠,让她先行退下。
冯熹济道贺:“恭喜沐统帅又得一名良将。”
永曦看着指挥佥事的双眼和声问:“既然是巡抚使力荐,缘何拒之门外,不闻不问。”
指挥佥事哆嗦着唇:“兵部里面从未有过女人当职的先例,臣不敢……”
陆久安皱眉:“佥事大人怎么能说没有,沐统帅活生生这么大一个人不就是在这儿吗?还是说在佥事大人心中,不把沐统帅当女人。”
指挥佥事脸上青白相间,恼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责问本官?”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陆久安是正六品,他又非什么科道言官,能够正风纪、纠百司,确实是没资格的。
陆久安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国子监作为大周最高学府,担任着教书育人的重任。我作为国子监司业,当先正己方可正人。詹尾珠乃我昔日下属,她遭遇不公之时,我陆久安难道要因为恶势强权就畏畏缩缩,连为自己下属出言讨个说法的勇气都没有吗?”
指挥佥事被他倒打一耙,气得说话漏风:“你说谁是恶势强权?莫要血口喷人!”
“是是是,你不承认你是恶势强权。那刚才我只是随便一问,是谁就慌不择乱用职僚品秩来压我了。咱们就事论事,您要是问心无愧,就请先解释一下刚才的问题吧。”
韩致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心里好笑,默默往陆久安身旁移动半寸,指挥佥事顿时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都指挥使瞪了瞪他,指挥佥事前后受敌,吞下一口牙龈里冒出的血沫。
“沐统帅是特例,她乃名门之后,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你也知道是特例。”陆久安就等他这句话,“时势造英雄,黎明可以迎来一位勇士,黄昏也可以等来一位懦夫。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和她所处的环境休憩相关。是你们逼着女人在家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她们变成如今这样,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如今却看不起她们。焉知给她们同等的环境,不会比你厉害,佥事大人?”
一众文武百官听得呆若木鸡,偏偏沐挽弓还在一旁附和:“陆司业说得有理,回去我就成立一支女兵。”
两人一唱一和,永曦帝头痛不已,挥了挥手:“有完没完了,好好的岭山围猎,被你们搅和成这样,赶紧比试完回朝。”
陆久安为了这件事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时机成熟,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于是第二天,一封来自己国子监厚厚的奏章送到了通政司,左右通政看了奏章内容面面相觑,实在拿不定主意,最后两手一甩,递到御前让陛下亲自处理吧。
第193章
陆久安穿过掖门, 踏上金水桥,这是他第二次进金銮殿,已经能够做到面如平镜心如止水。
文武百官的目光齐齐落在陆久安身上, 在他空荡荡的双手处打了转。
待陆久安行过臣礼后, 永曦帝把一封奏折抽出来:“东兰,为诸位大臣宣读。”
东兰展开奏折, 看到里面的内容, 先是愣了一下, 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下面垂首而立的陆久安, 这才开口。
奏折宣读完毕,群臣静默两秒,望向陆久安的方向,难以置信道:“你想让女子也入朝廷为官?”
“是的。”
“荒唐!”翰林院学士当先出声,“沐挽弓打算组建女兵的想法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竟然想打破老祖宗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规矩。”
除了翰林院学士, 其他文武百官也是不赞同地指责道:“陆久安, 邦本治国, 固久不易!”
苏铭站在队末急得不行,使劲给陆久安使眼色。
向道镇从后边伸手拽了陆久安一把,陆久安置若罔闻,既然已经下了决心, 岂有别人骂了三两句就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陈规就俗就是用来打破的, 唯有这样,才会有新生……”
“狂妄自大!”陆久安只反驳了短短的一句,随之而来的呵斥像汹涌的潮水一般, 陆久安左右环顾,见他们一个个横眉冷竖, 反应非常激烈。
“当初你作为大阁老的门生,我本对你有诸多好感,现在看来,哼。”严终以乃东阁大学士,桃李满天下,自大阁老故去后,朝廷上下的文臣隐隐有唯他马首是瞻之势,身份举重若轻。
他转身将怒火对准祭酒:“你国子监的人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你作为他的上司,是不是也由得他在监舍内胡作非为?”
祭酒不悦:“严学士慎言。”
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
韩致眯了眯眼。
昨夜岭山之后,他就去了陆久安府邸,听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早在应平之时,他就发现,陆久安对女性有着不同寻常的态度。
开办鸿途学院不分性别的招生;力排众议让孟亦台担任夫子;华彩坊任工阁招收女工……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陆久安竟一直抱着这样的打算。
陆久安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人都在申饬他。
韩致面无表情道:“你们还是听陆司业把话说完的好。”
“有什么可说的,让女人入朝为官,那还有男人什么事,直接摘掉乌纱帽回家犁地算了。”
文武百官整一个不听,不同意,不需多言的态度,饶是陆久安满腹说辞也无从下手。
罢了罢了,先给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
下了朝,严终以依旧愤愤,围在他身边的文臣们自是一块儿附和指责,文渊阁学生过来好言相劝,被严终以一把推开。
“我知道令子苏铭与陆久安交好,我原本也以为此子不骄不躁进退有度,没想到他居然敢说出这么荒谬的言论。”
严终以大发雷霆,回去之后,命人去吏部要来一份关于陆久安在应平任职六年的政绩,就着手边的茶水降火,一字不错地全部看完。
一同跟着前来的中极殿大学士问:“如何?”
严终以平静地看他一眼。
实话实说,陆久安这个县令做得确实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他能让永曦帝破格连升三级,其政绩自然是十分出彩的。
严终以更生气了,到后来慢慢变成恨铁不成钢,他把那几页纸重重拍在桌子上:“你瞧瞧,这县令不是当得挺好的嘛,怎么偏偏……哎,无论如何,如此败坏朝纲之事,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陆久安可不知道这些,他神态自若地回到国子监。
蔡公双正候在监舍门口,见了他马车,急冲冲凑上来:“没受伤吧陆司业,我听说你在朝堂之上惹了众怒,引得众人大打出手。”
那倒不至于。
陆久安心中一暖,安慰道:“天子面前,还是无人敢失仪的。”
蔡公双提醒他:“看到冷司业的时候,记得离远些。刚才你不在时,他在学正面前那个幸灾乐祸的样子,啧啧……”
陆久安小声问:“好像我一来冷司业就不太喜欢我,蔡司业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还能是什么。”蔡公双把他拉到角落,左右看了看,“冷宁阮器量狭窄,你不过而立之年就已坐到了他这个位置,嫉妒你呀。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你摔跟头,当然是小人得志了。”
陆久安了悟,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
因为这个事,后面几次朝会,陆久安舌战群儒,着实领教到了言官们的战斗能力。
以东阁大学士为首的文臣寸步不让,其他人则是作壁上观。
不过陆久安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从敌方阵营挖了好几个墙角过来。
他的顶头上司国子监祭酒就是其中之一。
陆久安心知单凭空口白话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必须得言之有物才行。
“陛下明鉴,微臣提出女子入朝为官一事并非是单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大周王朝。”
永曦帝是笑非笑:“扯得冠冕堂皇,那你倒是说说。”
陆久安不慌不忙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薄纸,旁边的中极殿大学士不小心瞟了一眼,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不懂。
陆久安抖了抖自制的报表:“大周人丁共计6000万余人,男丁女丁比注接近对半,其中,参加童试的人数共计……人,择中的秀才共计……人,举人共计……人,贡生共计……人。对了,诸位若是对数据存疑,可以询问户部尚书。”
“从这个数据不难看出,大周那么多百姓,其实也只有一半的人有资格踏入仕途。试想,若整个国家的人都能为未来的繁荣昌盛贡献一份力,大周将是怎样一番盛景呢?”
严终以冷哼:“说得轻巧,这朝堂上,哪一个不是穷经皓首经过重重科考,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才有机会站在此处的。那群妇人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能力做官?”
“那就让她们也科考。”
“你……”严终以气结,不可思议地看他,“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岭山围猎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清楚了。给她们同等的环境,她们未必做得比男子差,科举也是一样。”
严终以甩袖:“异想天开。”
“是不是异想天开,看了就知道。”陆久安气定神闲,转身奏请永曦帝:“微臣斗胆请陛下宣一人上朝,此人就在掖门外恭候,手持一柄兰花如意,一眼便能看到。”
永曦帝也想知道陆久安卖的什么关子,便允了他的请求。
天子近卫奉命前去,不多时,众人便看到近卫后面跟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少女,脸上不施粉黛,双手粗糙,依稀可见劳动的痕迹,不像大富大贵之家出来的人,但举止有礼,显得很有教养。
温鸢其实很紧张,手心里的汗水把衣袖都给抓出一个湿手印。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周围都是一群大官,前面龙椅之上,甚至坐着一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陆久安走到温鸢身侧,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如诸位所见,温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人之女,不过是在学院里呆过几年,因此读过经书,通晓算数,略懂音律。”
“我不信。”金銮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声。
名门望族里的贵女知书达理也就罢了,农人之女也读圣贤书?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示要考校温鸢,陆久安求之不得,做了个请的姿势。
翰林院侍读首先发问,他问的几个问题都较为简单,温鸢轻松便答出来。
严终以不满意:“我来。”
他不仅用《春秋》出了一道及其刁钻的策问,还列了几道算数问题。
温鸢沉吟数息,先给出了算数的答案,永曦侧身问东兰:“可正确?”
东兰可没有空口算数的本事,只见他噼里啪啦飞快拨动手中算盘,而后回道:“启禀陛下,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