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致满目惊慌地冲进医馆, 求秦父救陆久安性命,这一变故着实把医馆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家父本想亲自前来以报昔日恩情,奈何年事已高, 便由我代劳了。”
陆久安双手撑住额头,一脸茫然:“我昏睡了多久?”
“一个月余。若非这段时间韩将军衣不解带地哺以流食, 并用人参续着,你就算再强健的身体,人事不省地躺那么久,身体也吃不消。”
竟然过去了那么久……
陆久安垂下头,碗中羹汤倒影着他蜡白消瘦的脸。
现象迭起的逃亡,陆起的惨死,以及梦中那漫长的年华,思维串连成线,如同跑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是了,他想起了一切,而现在……
陆久安转过头:“韩大哥呢。”
秦技之看了一眼他手中那盅还未曾动过的羹汤,叹了口气,往右边厢房指了指:“被他属下强制带过去休息了。”
韩致在陆久安床边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即便现在闭上眼睛,也依旧睡得不安生。
陆久安受伤的腿经太医精心医治,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然而他却躺在床上一直长睡不醒,没有一个人能诊断出其中原因。
他太害怕了,以至于从噩梦中惊醒了数次。
这一次韩致刚睡下,梦到陆久安拉着他的手,说要从阴曹地府回到原来的世界去,特意过来跟他道别,吓得韩致猛然睁开双眼,困意全无。
韩致眼前阵阵发黑,梦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寒而栗,韩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梦里的事正在现实里应验一般。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想去看看陆久安。
韩致慌里慌张打开房门,突然愣住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站在檐廊下,被秦技之搀扶着,阳光照在他身上,白得晃眼。
“久安……”韩致抖着嘴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陆久安怔怔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对方似乎比他这个病人还要憔悴,脸上胡子拉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陆久安朝他招了招手。
韩致疾步上前,用手指细细描摹他的眉眼,鼻子,嘴巴……最后一把将他搂入怀中。
韩致脊背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弯弓,连日的绝望和疲惫压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所有太医都没择了,让我听天由命。”韩致嗓音嘶哑,一遍遍责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别怕。”陆久安用手拍打着他的脊背,轻声安慰,“我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昏迷一个月余的人突然醒来,让府里好一阵兵荒马乱。
陆久安身体非常虚弱,按照医嘱,他需要静休十天半个月。
永曦帝赐下御令,让陆久安安心在府上养病,官署里的大小事务另有朝臣代为接管。
而一直不曾好好休息的韩致则被陆久安强制勒令去睡觉,韩致却半点没有睡意,深怕一觉醒来,发现眼前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
陆久安没法,只好脱了皂靴爬到床上与他并排躺着。
韩致将他捞进怀里,陆久安身上的气息若有如无地萦绕在他鼻尖,韩致终于放下心来,抱着陆久安沉沉闭上双眼。
韩致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天色大亮。陆久安尚在睡梦中,呼吸轻浅。韩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安静的睡颜,仿佛看不够似的。
过了一会儿,韩致翻身下床,他记得大病初愈之人,饮食不能太过腥荤,主要以清淡为主。
韩致找到秦技之,从他口中得到一份合适的菜谱,亲自跑到灶房折腾了一个时辰。于是等陆久安睁开眼睛,摆在面前的就是一碗热腾腾的药粥。
韩致把陆久安抱到大腿上,圈起他的手腕看了看:“瘦了,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陆久安摇摇头。
韩致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凉后,递到他嘴边。
陆久安脖子往后一仰。
“怎么?”韩致立刻紧张地问。
“我还没有刷牙。”陆久安小声道。
韩致神色一软:“都生病的人了,还计较那么多。”
“病从口入知不知道。”
韩致只好鞍前马后地伺候他净脸刷牙,陆久安才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喝道一半,陆久安突然放下碗来,慢慢抬头看向韩致:“我想去看看陆起。”
韩致心中咯噔一声,逃避着他的眼神。
自从陆久安醒来,府里众人心照不宣地在他面前避开这个话题,深怕陆起的死再次刺激到他。
陆久安苦笑一声,喉咙发紧:“我做好准备了,陆起去世了是吗?他如今在何处?”
韩致紧了紧拳头:“天气炎热,我们又不知你何时醒来,便自作主张,将他埋葬了。”
……
陆起的墓地在晋南郊外一座山上,陆久安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韩致一把将陆久安打横抱起来,轻手轻脚地送进马车。
他自个人则走到马车前,捞起缰绳,充当起了马夫的角色。
马车稳稳当当地向城外驶去,陆久安掀开车帘探出脑袋:“丁辛呢?”
他记得自己失踪前,是和丁辛一块儿在破庙里躲雨的,后来遭人绑架,吃尽了苦头,按照韩致的性格,说不定会治丁辛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陆久安最担心的是,韩致怒火攻心之下,直接将人处死了。
韩致头也没回:“丁辛失职,我罚他五十军仗,降职三级,现在在府里养伤。”
还好,陆久安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又不禁劝道:“当时我们在明敌人在暗,防不胜防。况且那种情况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百分百却保我安危,怪不了丁辛。”
韩致冷哼一声:“你还为他求情。”
“我只是阐述事实,他这番祸事,算来算去,其实还是我累及于他。他伤好后,就让他官复原职吧。”
“再说吧。”
两人到达墓地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墓前泠泠站着一道细长的身影,衣衫尽湿,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韩致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临深。”韩致皱起眉头,拽了他一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韩临深回过头来,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爹。”韩临深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我曾许诺陆起,说我未来做了皇上,他就做我的臣子,怎么转眼之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韩致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回去吧,你身上很冷,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墓地周围铺满了淡黄色的铜纸钱,坟前的地面残留着燃烧后的灰烬,被雨淋湿了,黑乎乎地一片。
坟前立着一块碑,其上简单题着“陆起之墓”,因为生父生母不详,家族亲友一片空白,除此之外,只有向道镇为其刻的墓志铭。
陆起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去世,他死得实在太年轻了,以至于碑文寥寥数语,便概括完一生。
陆久安想起幼时奴隶市场买下陆起的场景,想起他倔强又可怜的目光,抿了抿嘴,把手里的花放在碑前。
接着捡了块锋利的岩石,蹲下身,在墓碑上一笔一划添上四个字。
“兄 陆久安”。
“莫要太难过了。”韩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笨拙地牵住他的手,“……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道。”想起一切往事后,陆久安对生死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他声音轻飘飘的,“我只是觉得,陆起仿佛只是来我生命里走了一遭,专门为我挡这一劫,就又回去了。”
陆久安叹了口气,怀念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他那时候性格内向,老是被山水捉弄,想反抗,又打不过对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找我告状。”
韩致却豁然抓住其中一个关键的问题:“你想起来了?”
“是啊。”陆久安点点头:“昔日我告诉你,我是占了别人的身子,但其实我一直是我。”
“我就是陆久安。”
“太好了。”韩致心弦陡然一松。
他其实没有告诉陆久安的是,他当初因为那些话,一直提心吊胆的,深怕原主突然从身体里苏醒过来。如果真是这样,到了那时,他的久安又该何去何从。
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心中那颗石头终于放下来,再也没有了顾虑。
两人回到府上,陆久安这才问起谨安王的下场以及事情的后续。
提到对方,韩致脸上冷冰冰的,冲天的戾气犹如实质:“造反之人,自古以来只有一个结局……”
接着韩致原原本本道明事情始末。
原来韩致在接到付文鑫的消息后,立即调兵遣将,赶到别院将其围了个严严实实,里面的人见大事不妙,有的想逃跑,有的弃械投降,有的殊死反抗。
但是镇远将军旗下的将士,哪是这群散兵游勇可敌的,兵戎相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战斗就分出了胜负,谨安王被缚手捉了推到韩致面前。
韩致面无感情地看了韩昭一眼。
他没料到幕后黑手会是他,也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无意去询问背后的原因,当务之际是找到陆久安。
韩致带着人马漫山遍野地搜索,最后在一个隐蔽的山洞找到陆久安,而再次找到陆起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韩昭被交由大理寺候审。
韩昭身为皇亲贵族,却戕害朝中重臣,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件足以震惊宵廷的事。再加上永曦帝下令彻查,大理寺的人不敢掉以轻心,一面对着谨安王道“得罪了”,一面严格执行命令。
或许是韩昭见大势已去不再遮掩,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大理寺的官员轻易就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然后再顺藤摸瓜,翻出了许多让人震惊不已的东西。
满库房的锋利兵器,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书信往来……
这些东西一露世,兴致就完全不同了,这可是举兵造反!
大理寺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谁都没有料到,案件兜兜转转,到了最后,牵扯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宗大案。
满朝文武也吃了一惊,实在是谨安王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不理政务一心向佛的闲散王爷,没想到私底下却潜藏着这样的野心。
然而联想到其母廖贵妃做过的事,众人又觉得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举兵造反者,处以斩刑,家里凡年岁16以上者连坐绞刑,16岁以下发配边疆,女性全部充作军妓。
陆久安听到共谋者里面有个熟悉的名字:“廖主簿?他怎么也参与其中了。”
廖主簿在朝中存在感薄弱,要不是岭山围猎那场狼人杀里对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陆久安不一定对得上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