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也是在21世纪社会摸爬打滚多年的人,这其中的关窍在心里来回推敲一遍就有了个大概,但是如今做了这倒霉芝麻官,也不能放着全城的百姓不管呀。
县令虽然只是一个芝麻小官,那也是不好当的,陆久安走马上任,对此一窍不通。
但是他是个脑袋灵活的人,县令做不来,策划还做不来吗?
把县令要做的事拆分成一个个活动方案,写成策划案,涉及自己的本职工作,陆久安手到擒来。
这么一想,他信心倍增,立刻让人把县里掌管水利的人都从家里通通叫来,针对洪水一事征询意见。
水利们指着城防图比划了半天,陆久安越听越糊涂,真正是纸上谈兵,当下提出去洪水多发地实地考察一番。
水利们心里叫苦不迭:“这新来的知县大人做事风风火火的,刚到任没多久,也不说休息几日,就找人把往期的公文搬了出来。现在呢,大热的天说出去就出去,洪水多发地离得不远,但是过去也得小半天。”
面上却恭恭敬敬的:“大人,当地道路泥泞不堪,行走不便,容在下下去收拾妥当。”
一行人轻装简从,穿着便服,由县衙里身手较好的几个衙役打头出行。
马车驶出城门,眼前视野开阔,绿色稻田一望无际,随风如波浪般摇曳,远处农家院舍参差交错坐落在竹林之前,间或一两个百姓耕作田间,真正是一幅浑然天成的乡野山水图。夏风拂面吹过,带来一丝热气。
行了一个多时辰,景色慢慢萧条,可以看见众多遗弃的房屋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以前的农田如今变成了荒地,像衣服上的补丁。擦肩而过的农民多是面黄肌瘦,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陆久安让人拦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这老汉须发皆白,粗布麻衣下露出的两截手臂如一段干涸枯瘦的焦木,背上担着一大捆柴禾,柴禾像座小山,把他本来就不挺直的背脊压得深深弯下去。
老人旁边跟着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儿,小孩儿因为太瘦,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看见一大人高马大又面露凶相的人,小孩儿抱着手中布包怯生生地躲到老汉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
陆起看出这爷孙倆紧张,在陆久安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攀聊:“老人家,我们公子想到梨家湾去办事,不知道还要多久时辰才到。”
陆起就是个半大小子,说起话来未语先笑,老汉紧绷的脸皮放松下来,抬起浑浊的双目看了队伍一眼才道:“老汉就住在梨家湾,不远了,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不过这两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公子去办事的话,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我们一路行来也听说了,老天爷年年发大雨,很多乡亲百姓不能种地了,都去别处找种地的地方去了。”
老汉愁眉苦脸:“是呀,我们家已经1年没粮食了,一年前我家老婆子饿死在家中,家中长子去河边捕鱼,遇到洪水,被冲到河里淹死了。小儿子只能进山打猎,现在没有粮食,捕的田鼠都没有几两肉。”
众人听闻面露不忍,江预从老汉背上接过柴禾放到自己背上,老汉忙道:“哎呀,使不得。”
陆久安轻轻一佛,拦住老汉慌乱的手臂:“没关系老伯,你家住梨家湾,我们正好同一个方向,我们又不识路,还要劳烦你给我们带一带路呢。”
陆久安又兜手一抄,把小孩儿抱起来颠了颠,小孩儿轻飘飘的,抱着他像抱着一个浮木,陆久安笑眯眯的问他:“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儿轻声细语的回答:“我叫杨苗苗。”
“苗苗真乖,你给哥哥带路好不好。到了地方哥哥给你吃白面馒头”
苗苗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看了一眼杨家老汉,又看一眼陆久安,期待的神色溢于言表,让人看了觉得又可爱又可怜。
就像杨老汉所说,梨家湾并不远,这样短短的路程,杨苗苗已经把陆久安当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哥哥,对陆久安颇为依赖,以至于到了梨家湾,两行人分道扬镳的时候,杨苗苗拽着陆久安的衣服袖子颇为不舍。
“乖啊,哥哥以后还会和你再见面的,相信哥哥,很快的。”陆久安摸着杨苗苗的小脑袋做着保证。
杨苗苗最终还是放开了神仙哥哥,心里难受极了。
杨苗苗跟着爷爷回到家,小叔叔已经从山里打猎回来了,连月的食物不足和劳累并没有在这个精壮的汉子身上留下痕迹,反而像一柄挺拔的标杆,与这乡野田间格格不入。
“小叔叔!”杨苗苗炮弹一般射向杨耕青,杨耕青张开双臂把他抱了个满怀。
“苗苗,这是哪儿来的馒头?”杨耕青非常敏锐。
“哎呀小叔叔,你听我讲,我今天遇到了一个神仙哥哥。”杨苗苗讲起陆久安瞬间手舞足蹈,“神仙哥哥长得可好看了,像画一样,虽然我没看到过画,但是我觉得他就像画,他抱着我回梨家湾的,他身上香香的。而且好温柔啊,还给我讲故事,我跟你说哦,他讲从前有只猴子......”
杨耕青静静听着杨苗苗喋喋不休的述说着一路的见闻,杨老头在一旁坐着休息,间或补充一两句,显然对陆久安讲的故事也意犹未尽。
“是不是好有趣!可惜哥哥说今天还要去办事,不能跟我讲了。不过他说下次见面会继续的,下次很快会见面的。你尝尝,哥哥给的馒头又白又香又软。”
杨耕青从善如流吃了一小口,用粗糙的大掌摸了一把小萝卜头:“真好吃,神仙哥哥去哪里办事去了你知道吗?”
杨苗苗往北坡方向指去:“他们去那边了。”
“有说办什么事吗?”
“没有哦。”杨苗苗摇着小指头。
杨耕青把杨苗苗往地上一放,一边束着护腕一边对杨老汉说:“爹,你和苗苗先回屋里坐会儿,我出去转转。我打了几只兔子绑了腿放笼子里的,你别动,放着我回来处理。”
杨老汉自然满口应着,也不问他去做什么:“早去早回啊。”
杨耕青还没到地儿,就看到泥地上新鲜出炉的车辙马蹄印,显然刚走不久。他摸着车辙印子肯定道:“是官驾。”
如果杨老汉在此,肯定会被自己儿子严肃正经的语气震住。然而从树林里缓缓转出两个身材高大的人影出来,其中一人穿着一身青衣,露出一张俊朗的脸。这张脸,这个人,从里到外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不怒自威。此人接着他的话道:“县令的官驾,一从十来人。”
“将军。”
第004章
“将军。”杨耕青对来人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向青衣男子浅浅抱拳行了一个礼,又向另一个人穿着繁服绣锦的人见礼,“小侯爷。”
“这些官老爷,会与军粮那事有关联吗?”
“陆久安,今年的小探花。”小侯爷消息很是灵通,“也是倒霉,被扔到江州应平做县令,刚到任不久,应该和你们那事扯不上什么干系。”
杨耕青不解:“刚到任,就兴师动众到这穷乡僻壤来。”
小侯爷毫不留情地嗤笑:“少年意气壮志凌云,磨一个月就老实了。”然后捎带把京中那些文弱书生从朝廷骂到乡野,兴致勃勃处还要模仿那些文人怎么端出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杨耕青沉默得听着小侯爷叱骂完书生,突然跪地道:“将军,军粮一事如果了了,卑职有一事相求。”
韩致对跟着自己一起打仗的下属在军事以外的事上一向很宽容:“讲。”
“卑职想将家中老人和侄儿接往边境居住。”
韩致抱着剑看不清表情:“边境?你可想好了,边境环境恶劣生活艰苦。况且如果守城门一破,城里百姓必将首当其冲。”
“不会的!”杨耕青毫不犹豫的反驳:“只要将军在云落城一日,就不会有城破那一日,卑职相信将军。边境再艰苦,也比现在好了。想必将军也看到了,江州年年水患,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卑职的大哥大嫂已经不在了,一个老人一个小孩,独自在应平根本无以为继,如果这次不是正好随将军回来应平,我爹和侄儿想必也已经不在了,我想着,如果在云落城的话,这几年战事不吃紧,还能就近照料一下。”
“或许我允你留职在家中,陪你爹度过晚年......”
“将军!”杨耕青涨红了脸,稳重的汉子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卑职愿意追随将军一生,况且跟着将军学了一身的本领,就该用在战场上的,如果是在家里闲云野鹤一样,我还不如现在就自裁双手。”
韩致点头:“不错,当初也算没白救你,你既然想好了,就按照自己心意做吧。”
小侯爷在一旁言语带笑地调侃:“韩将军对自家雪拥十二骑的兵真好啊,要不是你训练战士的手段凶名在外,我都想来投奔你了。”
韩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沐小侯爷立马认怂:“韩致你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看看跟着你的兵,都跟你学一个样了。”
杨耕青却觉得,自家将军如天生战神一般,一举一动自然也不会有错。玉不琢不成器,如果将军手腕不如现在如今这样铁血,也不会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雪拥十二骑了。
像韩致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少年成名的将军,常年驻守边境,是万万没有任何理由和机会来江州的。江州这样一个三面环山的地方,对整个大周王朝来讲,都属于毫不起眼的一个省属,即非鱼米之乡,也非关要冲僻之地,甚至因为天高皇帝远,又常年天灾,人丁一直不甚兴旺,徭役赋税样样指望不上,对朝廷来讲是一个三不管地带。
此次运送军粮的队伍途径江州时不翼而飞,韩致回京述职,便顺手接管了此事。
“军粮一事,应当与山匪有关,等查明真相,你就拿我号令去点一骑兵来。”
杨耕青立即领命,沐小侯爷却吃了一惊:“什么山匪,需要动用雪拥骑?”
“秣马厉兵,再锋利的剑,如果不饮血,那也是废铁。”边境没有冲突,战士一直没上战场,韩致作为大将,自然不允许手下的战士以逸待劳,耗了锐气。
再说另一边,陆久安不仅考察了梨家湾的河流湖泊走向,接下来陆陆续续地也看了其他洪水多发地带,这样接连行了几日,衙门的书吏主事已经吃不消了。
好不容易熬到陆久安下令打道回府,又被县令身边的长随陆起告知,要一起开个研讨会。
衙门官员叫苦不迭:“什么老什子研讨会啊,这新来的县令就不带休息的吗?惯会磋磨人!我不去。”
“好了你消停点。”另一个书吏劝道:“这么多天下来,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个县令说一不二的性格吗?现在形势迫在眉睫,一个时辰肯定要掰成两个用。”
陆起有些心疼地为陆久安脸上被晒地通红的皮肤上药:“大人,这水非得治不可吗?”
“必须治。”陆久安斩钉截铁道。
“那上一任县令没治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他是他,我是我,他不治水,那是他尸位素餐不作为。”况且也不知道要在这穷地方呆多久。不治水,就没粮,没粮的话,就只能喝西北风去。
穿越之前那档节目里,有一期就是关于黄河治理和洪灾防治的,作为节目的总策划,陆久安是详细看过收集来的资料。
从大禹治水到李冰父子修都江堰再到21世纪现代人民抗洪救灾,跨越了几千年的漫漫历史长河积淀下来的经验,积累了华夏古今人民的智慧,无论如何,要把这次洪灾风险降到可控范围内。
陆久安发挥群策群力的效应,集思广益,让在座的各位积极发言。
县衙众人没有经历过如此这般匪夷所思的场面,一时有些冷场尴尬。
好在陆久安早就料到有此场面,提前嘱咐过陆起好好当托。陆起在他的授意下指着桌子上的河流走向图当先开口。
陆起作为陆长安的书童,现在是陆县令的长随,有他带头,气氛自然是热络起来。
“可以加高怒江河堤,防止河水倒灌。”
“胡说,怒江口子补上之后何时倒灌过,明明都是内涝,依我看应该多挖一条河道,将洪水引至怒江。”
“洪水期最多两月有余就到了,挖河来不及。”
陆久安没有想到,第一次研讨会的效果如此好,县衙里的各房书吏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简直是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各有说辞。
演变到最后大堂里吵得不可开交,果然文官打起嘴仗来战斗力不容小觑。
综合考虑到人力,时间及地理位置,最后敲定选择加宽梨家湾的一条内陆小河。
那条河绕过梨家湾一个小山包,与怒江并驾齐驱,所以在加宽小河的基础上,还打通与怒江的通道,让河流在小山包形成回流,改道去往怒江,减少应平县积水压力,与都江堰的设计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需要动工的距离没那么长。
时间紧迫,陆久安当即拍案行动,他交代陆起随郭主薄一起针对防洪救灾理个具体的章程,其余人马各司其职,张告示的去张告示,拉壮丁的去拉壮丁:“不可暴力强制征徭役,以免激起民愤。”
正在这时,有差役来报:“江护卫及其他人回来了,已经到城门口了。”正是江预带人去寻遇害的两位护卫尸骨之事。
听了下人汇报,陆久安立马放下手中的事。
天气炎热,两位护卫的尸骨已经腐烂发臭,好在这些天未被豺狼虎豹猎去,此时被装在棺材里,放置在城门口等着他定夺。
面对昔日同伴的死亡,队伍气氛低迷,对于那两人,陆久安心里始终心怀愧疚,或许他们的遇难只是出于责任和忠心,对陆久安来讲,生命始终是最重要最弥足珍贵的,可以贫穷,可以艰难,但是万不可轻贱生命。
这份愧疚折磨得他这些天日夜难安,直到选择一个风水好地,亲眼看着两口棺材下葬,心里陡然放下一颗大石头,那口浊气才缓缓吐出。
在墓碑前洒下一杯酒,陆久安喃喃低语:“愿来生太平盛世,家道优裕,无钱米之忧,无生命之威,平安喜乐,顺遂到老。”
他把陆起叫到坟前安排:“去信给家中,让家母代为安抚两位护卫家里的妻儿老人,准备实物银两作为补偿,不可轻待。”
江预等人听闻心中大震,两眼酸涩,既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欣慰,也为自己跟随了这样的主子感到庆幸。
下葬之事告一段落,应平县留给陆久安的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刚忙完回衙门,郭主薄就来诉苦:“陆大人,不强征徭役根本招不到人啊,一个个百姓看了告示都躲着走,深怕被拉去做了苦差事。”
陆久安心里明白,郭主薄当职那么多年,要想招人哪里会招不到,不过是想看看新来的县令手段如何,给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下马威。
陆久安微笑:“以工代赈,我想郭主薄不会不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