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无名未曾睡着,樊伉也懒得装睡了,索性翻了个身,面对着无名道:“无名兄,假如有人要做一件事,你明知道那是不对的,会造成很不好的后果,你会想办法阻止么?”
无名伸出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郎君今日进宫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樊伉想了想,还是把刘敬献计让鲁元和亲的事说了,忍不住抱怨道:“冒顿杀父自立,为了权势连妻子都能送与东胡王的人,又岂会因为一个汉室公主而放弃南下侵扰汉室的念头,和亲之事简直百害而无一利,一帮大男人面对匈奴的劫掠不思努力兴兵强国,反而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妇人身上,岂不可笑!”
无名身为游侠,本身对于这种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见樊伉气愤异常,便道:“这有可难?若是郎君不高兴,我将那什么刘敬杀了便是。”
他的想法简单粗暴,谁提出这么不靠谱的主意,那就把那个人杀掉,不就没事了。
樊伉道:“杀他有什么用?跳梁小丑一个罢了。”
若是杀人有用,只怕吕雉早就想办法暗杀掉刘敬那厮了。
“那待如何?”无名偏过头,看着他道,“郎君可有法子?”
樊伉默然。
他有法子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除非他能辩得刘敬哑口无言,辩得让刘邦改变主意。
然而想到刘邦的个性,又觉得希望不大。
明知道希望不大,而且极有可能惹恼刘邦这个当权者,到底他要不要据理力争一回?
不帮吧?他心里过意不去。
并非是对吕雉或是鲁元,而是对天下苍生。
和亲一事事关重大,若汉室与匈奴当真达成和亲的协议,不可能只将公主一人送往匈奴,必然还附带大量的钱财。
这些钱财哪里来?
自然是从天下黔首搜刮而来。
原本就一贫如洗,若是每年还要从为数不多的收成中再缴纳一部分贡给匈奴,对天下百姓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
最为重要的是,汉室王朝每年贡上许多美人财富,可并没有阻止冒顿入侵的行为。
人家该抢掠的时候依旧南下抢掠。
长此以往,造成的唯一后果就是不断地削弱自己壮大敌人,得不偿失。
无名不知道樊伉在思考些什么,只是看着他认真地道:“郎君想做什么就去做罢,若实在事不可为,甚至惹了麻烦郎君也莫怕,大不了我带着郎君离开中原,远走西域。天下之大,总归有你我容身之处。”
原本有些犹豫不决的樊伉听了无名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纠结不已的心情仿佛找到了突破点一般。
“无名兄你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总是如此瞻前顾后实非我所愿。我决定了,我要试一试!”
哪怕失败了,至少他努力过,不会心生遗憾。
第112章
今日的早朝很有些不一样。
陛下还未上朝,不少朝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太子身后的那个小少年,交头接耳。
“太子身后是何人?怎从未见过?”
“甚是眼生,不知。”
文臣们对樊伉很是陌生,倒是武将中不少人认出他来。
当初樊伉献高桥马鞍和马蹬的时候,不少人见过他呢!
“我记得好像是临武侯府的小郎君,陛下亲封的兴平侯。”
“你这么一说我依稀也记得,确实是兴平侯。”
“兴平侯?那个造出纸印出《汉皇传》,并且被陛下亲赐可免朝会的兴平侯?”
“就是他!”
人群里依稀发出“嘶”的抽气声。
年仅十二岁的关内侯!
众人不禁拿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望着樊伉,老老实实站在刘盈身后的樊伉顿时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若是眼神能化为实质,他估计自己此刻只怕早已死在众臣的眼神箭下了。
“兴平侯不是从不上朝么?今日怎么来朝上了?”有人暗自议论。
刘盈也有些疑惑,忍不住扭头对樊伉小声道:“伉儿不是嫌上朝无聊么?今日怎会来宣德殿?”
樊伉脸皮直抽:“我乃陛下亲封第十九等爵,今年岁已长欲上朝参与政事乃属正常。”
对啊!
身为陛下亲封的关内侯,上朝听政没毛病!
于是刘盈满意了,群臣也满意了,唯有萧何和与张良深知樊伉惫懒的性子,知道内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应付完刘盈,樊伉眼观鼻鼻观心,对周围的议论声充耳不闻,一个劲地在脑子里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今日他就是来怼人的。
若是刘敬那厮不出声则罢,若再提什么和亲之事,他一定怼得连他亲妈都认不出来。
殿中奇异的情形并未维持多久,在中常侍如掐着嗓子的一声“陛下驾到”中结束。
众人皆收回好奇的目光,回到各自的班列。刘邦在常侍的随同下昂首挺胸地步入宣德殿。
刘邦入座,习惯性地一扫全场,发现萧何身后多了一个小少年,不由微愣:“此是何人?”
樊伉:“?!!”
他们明明不过才两年不见,刘邦居然就不认识他了!
萧何咳了一声,上前一步道:“此乃兴平侯樊伉,陛下怜他年幼,曾亲许他不用上朝,但兴平侯心怀天下,未敢忘忧国,故刚从舞阳归来,便来朝会。”
“哦。”刘邦点头,想是也忆起来了这是他的外甥,点头道:“好一个心怀天下,未敢忘国忧!他日必为我大汉栋梁!”
所有人都拿眼角余光默默地打量着这位陛下金口御言亲封的“大汉栋梁”。
樊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身后张良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下,暗自小声指点他:“还不谢恩!”
原来还要谢恩的。
樊伉满头黑线,拿不准该怎么谢恩,只得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谬赞了。”
众人:“……”
好在今日刘邦心情似乎很好,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夸赞了他两句,便开始步入正题。
“匈奴频频南侵,北方又有前秦旧部屡屡作乱,诸位可有何良策应对?”
这几乎是每日朝会都会讨论的问题,老调重弹众臣皆低下头不置一辞。
汉室天下内忧外患,没有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实在无法解决这个难题。
惟有刘敬面色一喜,知道陛下心中必然已经同意对他前几日的提议,现下才会当着朝臣的门提出来,这正是他立功的好机会啊!
他上前一步,回答道:“天下初定,士卒疲劳,百姓困苦,实在不宜以武力征讨。”
樊伉扫了他一眼,暗自等着只要这厮提出和亲的主张就开怼。
刘邦心情似乎颇佳,看着刘敬道:“不动用武力,难不成靠你三寸不烂之舌能说服冒顿?”
“这自然也不行。”刘敬道,“冒顿乃弑父烝母之辈,岂能以理服之。”
“武不行,仁义也说不通,曲逆侯可有良策?”刘邦微恼,“难道我堂堂大汉竟拿区区蛮夷毫无办法么?”
刘敬躬身道:“臣倒有一计,恐陛下不采纳。”
刘邦起了点兴趣:“曲逆侯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如今之计唯有和亲能保大汉长治久安。”刘敬道,“冒顿频频南下劫掠不过乃是大汉丰饶而草原贫苦。若陛下肯将公主下嫁,两国和亲,许以大汉盈余而匈奴又缺乏之物资为嫁妆,以公主之尊冒顿必将立公主为阏氏,陛下则为冒顿外舅,岂有女婿劫掠外舅之理?倘若公主诞下子嗣,有陛下为后盾,他日必为草原之主。长此以往,何愁草原不归顺我大汉?”
众人一听觉得颇有道理。
若是与匈奴和亲,那冒顿便是陛下的女婿,身为女婿又怎好与外舅作对?
樊伉:“?!!”
樊伉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馊主意,居然让满殿文武大部分人都露出赞许的目光,简直无语。
他身侧的刘盈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就要上前反驳刘敬,被樊伉拉住了。
樊伉今日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做个搅屎棍,自然不想让刘盈出头,而且以刘盈的性子肯定不是刘敬的对手。
深知若是等刘邦表态,此事便不好回转,因此不等刘邦开口,樊伉便挡在刘盈前面站了出来,朝刘邦露齿一笑:“陛下,臣有话说!”
刘敬心中一跳,不知为何看到兴平侯的笑容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也上前一步,再次抢在刘邦开口之前,对着樊伉飞快地呵斥道:“此处乃是宣德殿,陛下与诸臣商讨国事的地方,所言皆是关于国计民生的大事,诸如蝇营狗苟之事就莫要放在金殿之上来说了。”
确实樊伉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那些奇技淫巧还有行商手段,这让向来以儒生自诩的刘敬甚为不齿,因此言语之间颇有轻视之意。
刘盈素来与樊伉亲厚,见樊伉在金殿之上被刘敬指着鼻子骂,忍不住上前为他辩解。
“建信侯此言差矣!兴平侯所造纸张水车所育红薯哪一样不是于国于民有大利的东西?若是连造纸术还有培育出亩产十石作物的手段也只能算作蝇营狗苟之事,那孤不知在建信侯眼中究竟什么才能称为国之大事。”
此言一出,立刻获得萧何张良等人的赞同:“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兴平侯素有大才,陛下不妨听听他所言。”
刘邦看着跳出来的刘盈眉头一皱,有些嫌他多事,然则还是颇给萧何面子,于是勉强道:“兴平侯你有何话要说?”
樊伉再次对着刘邦躬身一礼,回道:“建信侯认为和亲便能令我大汉长治久安驯化匈奴,恕臣不敢苟同,愿与建信侯辩个明白。”
说罢也不管刘邦如何反应,转身平静地直视刘敬,开口道:”建信侯既然提议和亲,敢问建信侯打算让哪一位公主嫁往匈奴?“
刘敬没料到樊伉一个毛头小儿居然敢当面质问于他,不由微愣道:”如今我大汉只有一位公主,那自然是让鲁元公主前去和亲了。若是选用其他宗室女子只怕冒顿未必肯尊敬亲近,反而不美。"
樊伉顿时怒上心头,指着刘敬骂道:“你也知道我大汉王室只有一位公主,且已为赵后。你一力主张让鲁元公主和亲,让陛下夺妻另嫁,于公主而言乃是不慈,于臣下而言乃是不仁不义,你煞费苦心非要陷陛下于不慈不仁不义境地,居心何在?!”
这话就有点诛心了!
刘敬连忙跪伏于地:“陛下,臣一心只想消弭我大汉边境危机,绝于此意。”
樊伉看着他,语气冷漠:“听闻建信侯膝下亦有一女,既然建信侯一心想以和亲平息战事,不如让你的女儿也充作女官,随公主一同嫁往匈奴如何?”
“这……”刘敬道,“小女早已嫁人,无法相伴公主——”
说一出口,刘敬便知要糟,正要想办法挽回,却被樊伉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