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女儿嫁人后不能再嫁往匈奴,那公主身为赵后就可以抛夫弃女枉顾人伦去和亲了?”樊伉看着他似笑非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建信侯你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又怎么能逼迫陛下去做呢?”
刘邦面色难看,狠狠瞪了樊伉一眼,暗含警告之意,出言道:“自先秦起便连年争战,民生艰难,朕身为大汉天子,又岂能因为儿女私情而置天下于不顾。若能舍一女而令匈奴不侵汉室边境,使天下免除战火涂炭,未为不可。”
刘邦的语气明显偏向于同意和亲,诚惶诚恐的刘敬又抖了起来,面有得意,暗自瞟了樊伉一眼,心中冷哼一声。
乳臭小儿也配与他辩论国事!
樊伉对刘敬视而不见,挺直了背面对刘邦道:“陛下也认为让公主和亲就能令匈奴退兵,从此不再与我大汉兵戎相见?”
“这……”刘邦有些犹豫。
刘敬提出和亲之策已有数日,他一直未曾点头应允,不就是担心这个么?
刘敬见状连忙上前道:“若两国和亲,冒顿与陛下便有翁婿之情,自然不好再兴兵南下。”
“荒谬!”樊伉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等昏聩之辈居然也能封侯拜相,樊伉忍不住要为天下苍生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你方才也言冒顿乃弑父烝母之辈,不能以理服之。如今却又要与之联姻,指望他尊奉陛下为外舅,岂不自相矛盾?”
刘敬待要扯出国家大义分辩,樊伉却不等他开口,继续道:“匈奴屡屡南下侵扰我朝边境,所倚仗者不过是他们精湛的骑射之术罢了。众所周知匈奴逐水草而居,并不从事农业生产,物资匮乏,工匠技艺落后,武器装备皆不及我大汉。所以匈奴每次只以骚扰抢劫为主,若是我朝集结军队他们便被动避战。”
说到这里,樊伉转身面朝殿中诸将,道:“樊伉年幼,于战事不通。敢问在场诸位将军,以往与匈奴交锋当中,匈奴与我大军正面冲突的机会可多?”
诸将细细回忆,发现果如兴平侯所言。每次他们率大军北征,匈奴便避而不战,只以小股声东击西,骚扰为主,抢了就走,甚是狡诈。
仅有的几次正面冲突,光是周太尉率领的步兵便将匈奴打得落花流水。
如此一想,匈奴好像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高座之上刘邦皱眉思索,显是也在思考樊伉方才所言。
殿中一时出奇地安静。
刘盈睁大了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樊伉。
伉儿真是厉害,居然能将刘敬逼得哑口无言!
樊伉瞅了他一眼,对于刘盈崇拜的小眼神很是受用,心想这算什么,他今天就是专程来怼人的,不怼得刘敬从此无脸见人,他就不叫樊伉!
“再说两国和亲所费不赀,如今国库空虚,就连陛下和皇后也都节衣缩食勤俭度日。我只问这和亲的财物从何而来?向百姓征税吗?还是说你建信侯自掏腰包?”
这个刘敬早有应对之策,张口就来:“自陛下登基起,我朝便吸取前秦教训,减少了赋税,轻田租,行十五税一之法,汉六年因战事频繁,所耗甚大,才改为十一之税。我大汉现有一千五百万人口,每人只增十钱,便足以缴纳和亲之资。”
此言一出,莫说萧何张良之辈,便是刘邦也不由得开始皱眉。
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要盘剥天下百姓!
樊伉轻蔑一笑,此人和张良萧何虽同为臣子,然而为官为人却实在相距甚远,令人失望!
“没错!陛下体恤万民,轻徭薄赋,实行十五税一之法,然则除了田租,尚有口赋徭役等等赋税不下二十种。我在舞阳生活了两年,亲眼所见一个五口之家,股役者不下二人,能耕种的土地不过五十亩,春夏秋冬不避寒暑,日夜辛劳,一年所得收获不超五十石,去掉赋税所得无几。”
“就是这微薄的收益既要满足一家人的口粮,还要负责家中服役者的武器军备,可想而知生活有多艰难。”樊伉道,“建信侯封爵十九等,食邑两千户,自是不将这区区赋税放在眼中,可对那些衣食都难以为继的百姓来说,为和亲再征赋税对他们的生活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莫非建信侯非要逼得天下百姓无粮可食饿死家中方才肯罢休么?建信侯,你我生而为人,我劝你善良!”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朝刘敬投去异样的眼光,仿佛刘敬真的是樊伉口中那个不善良的人似的。
“你你你你——”刘敬气得涨红了脸,胸口急遽起伏,显是气得不轻,手指着樊伉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我我我怎么了我?”樊伉仗着年纪小脸嫩,就是态度狂傲一些别人也不会计较,步步紧逼,“依建信侯所言,两国和亲再许以大汉盈余而匈奴又缺乏之物资为公主嫁妆。试问建信侯除了粮食布帛金银玉器之外,是否还打算将大汉冶炼之术一并送与匈奴,好让匈奴掌握冶铁技术,制备精良的武器再对我大汉挥刀相向么?这让那些为了卫我大汉疆土而惨死在匈奴铁骑之下的将士们如何瞑目?就伉而言,建信侯此举与通敌卖国无异,恕我不能苟同!”
一顶通敌卖国的大帽子扣下来,刘敬大惊失色,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道:“陛下,臣对陛下一片忠心,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樊伉这才觉得怼得差不多了,整整衣裳,朝着刘邦躬身道:“陛下若是主张和亲,每年再送上许多金絮彩缯米酒,名为和亲,实为纳贡,无异于公开承认匈奴强大,汉室也不得不向匈奴俯首称臣。长此以往的结果就是匈奴既娶了我汉室之女,收了贡纳,壮大了匈奴的实力,助长了匈奴的野心,让匈奴以此能够威慑西域诸国,削弱我大汉国威。”
“以臣之见,匈奴并非大汉目前最大的隐患,而和亲实乃百害而无一利之举,其祸天下烈矣!望陛下明鉴!”
这可不是樊伉胡说。
当年他上学的时候,有个老师是个历史迷,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引申得太远了,从作物的原产地聊到张骞出使西域,就说到这个问题。
张骞出使西域想要联合西域诸国共同对抗匈奴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西域各族对于匈奴单于奉如神明,对汉朝使节反而毫无畏惧,以至于张骞通西域之行并不顺利。
由此可见汉初的和亲之举有多失败!
樊伉阐述完自己的见解,便退回到群臣队伍中,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方才明目张胆地指证建信侯通敌卖国之人不是他一样。
刘邦高坐明堂之上,沉着脸孔目光直直地盯着樊伉,不发一言。
樊伉察觉到刘邦的目光,抬起头与他对视,目光清澈,毫无退缩之意。
群臣安静如鸡,便是萧何也只是张了张嘴,无话可说,默默地等着刘邦的决定。
朝会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良久才听到刘邦自齿缝里迸出一句:“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说错了,刘敬应该是封为建信侯,曲逆侯是陈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113章
皇帝散朝,群臣齐声恭送皇帝陛下,等刘邦退出宣德殿,群臣才纷纷往外走。
樊伉跟在萧何张良身后也慢吞吞地朝外挪。
没办法!方才在大殿之上嘲讽技能开得太足,仇恨值拉得太高,偏生跟他熟的武将们此刻不是在外驻守就是在驱逐匈奴,文臣中他就跟萧何张良熟一点,这二人地位身份也足够,多少能替他挡点伤害。
出了宣德殿,就见一个椒房殿伺侯的那个圆脸小黄门站在门外,一脸敬佩地看着他。
后来樊伉才知道这个圆圆的常侍乃是皇后吕雉的近侍官首领将行。
“兴平侯,皇后召见。”
樊伉知道方才宣德殿上发生的事情肯定早有人报予吕雉知晓,此时吕雉召见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告辞。”樊伉朝二人施了一礼,转身正要去椒房殿,又见一位常侍急匆匆地赶来,拦住了樊伉三人。
此人看衣着不过是区区一名常侍,然而在见到萧何张良樊伉时却并不行礼,张口就道:“陛下召见兴平侯——”
语气傲慢,十分无礼。
这也是个牛人啊!
面对汉朝三位英杰中的两位时居然都如此无礼!
樊伉忍不住抬眼打量他,发现这也是个熟人。
当初平安无意中炸毁铁匠铺时,挤开了刘盈被无名兄无意中救出来的那个叫籍儒的太监!后来还被吕雉打板子了的!
樊伉后来好几次进宫都未曾见到他,还以为这人被遣出宫,又或是更悲惨一点,在皇宫这个权利倾轧得最厉害的地方死了烂了发霉了。
原来他还活着啊!
生命力挺强的!
樊伉:“……”
今天可有意思,这两口子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召见他!
樊伉朝圆脸将行看了过去,将行连忙行礼道:“隶臣告退。”
籍孺瞧都未曾瞧将行一眼,神情倨傲:“兴平侯快点吧,难不成还要让陛下等你?”
樊伉朝萧何张良施了一礼,跟随籍儒朝大夏殿而去。
对于这个阉人的态度樊伉其实心里有点不爽。
并非他对于阉人有什么偏见,相反他挺同情这些人的。
将心比心,若不是情非得已,他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心甘情愿成为一个阉人,总归是有这样那样的苦衷,但若是这个阉人还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小看别人就令人有些不愉快了。
方才萧何张良二人虽脸有不悦,却并未呵斥,想必这个籍孺在宫中还是有一定的地位的,可能特别受重用吧!
樊伉想到上次他犯了那样堪称原则性上的错误,依吕雉的性格居然都没有将他杖毙,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
樊伉除了脾气性格好,还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现下他已经得罪了朝中以刘敬为首的部分文臣,从刘邦宣布退朝时的表情还有此刻籍孺的态度他猜测自己极有可能同时也得罪了皇帝刘邦,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一个阉人小小的无礼他也忍了。
一个连男人都称不上的阉人,又何必与他计较呢?
然而宣德殿到大夏殿的距离还有点远,樊伉觉得这段时间也不能白白浪费者,总得给自己多打探点消息吧。
比如说刘邦召见他是为哪样,心情如何,是想罚他还是想奖励他之类的。
当然,他觉得刘邦会奖励他的这个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然而吕雉樊哙吕泽都健在,刘邦杀他的可能性也不大,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想责罚他吧!
奈何籍孺摆出一副冷艳高贵脸,无论樊伉说什么皆不回应,比将行更加难应付。
“兴平侯用不着如此着急,见着了陛下不就都知道了?”
刚好大夏殿到了,籍孺先进去通报,得到允可之后方才宣樊伉进殿。
殿内刘邦曲起一条腿而坐,面色黑如锅底,可见心情极度不爽。
和亲之议提出多时,刘邦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连长女都舍弃出去喂狼,哦不,嫁匈奴以解汉室之危。今日在殿上本来是刘邦宣布和亲的决定,说是商议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却被樊伉这么一闹,和亲之议只能作罢。
不作罢怎么行?
提出和议的刘敬都被樊伉辩得哑口无言,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以证清白,就连刘邦自己都心生动摇,认为和亲不可取了。
自己深思熟虑数日,自觉乃是万无一失之策,然而今天有人告诉他,和亲简直就是大错特错,不管是提出和亲之人还是同意和亲都是祸国殃民的罪人,让刘邦有种脸皮被人剥下来踩个稀巴烂的感觉。
非常痛也非常耻辱!
他的心情会好才怪。
樊伉早有预感会得罪刘邦,所以内心十分平静。
“拜见陛下。”
刘邦本想多晾他一会,让他反省自己为人臣子的态度问题,然而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怒气,尽量语气平静地朝樊伉道:“免礼。”
樊伉便规矩地直起身,立在一旁。
刘邦冷笑一声,忍不住讽刺道:“怎么?这个时候倒是挺懂规矩了?方才在殿上不是挺威风的吗?就连素来巧言善辩的建信侯都被你驳斥得哑口无言!朕竟是小看了你!”
樊伉道:“臣只是实话实说,陛下召朝臣商议匈奴之事,建信侯主张和亲,臣认为不妥,若是不言则事陛下不忠,因此不敢隐瞒。”
刘邦道:“皇后常言你年幼聪慧,聪慧没看出来,喙长三尺倒是真的。”
樊伉低头道,“臣向来嘴拙,陛下谬赞了。”
刘邦被他气笑了:“若你还叫嘴拙,我看这天下再无巧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