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好像是跟莲有关……”
“百花之中,仙君是格外喜欢莲花。”
“莲州。对,他叫莲州,姓澹台。澹台莲州。应当没错!我记得是这样的一个名字,在犹如青色镜面的湖上,莲花田田连如州。”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
这个名字像是一颗火烬,自澹台莲州下山那一日起,在昆仑埋了十年,如今终于静悄悄地汹涌地燃烧了起来。
昆仑弟子们对他刮目相看,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这些议论,他仍然每天如风般来去。
他还在发愁怎么把这些学士也都劝说离开,去安全的地方避开即将发生的灾难。
十日间,已经被他把大部分都劝了下来,还剩下十分之一二的人,嚷嚷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死活不肯走。
其中就有楚问星。
澹台莲州无奈地说:“楚先生,你不是还拒绝了庆王的招揽,说自己对祖国容国一片忠心吗?你现在不走,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楚问星信誓旦旦道:“我算过了,我的寿数很长,应该能活个一百岁,不会早早地死在这里。”
澹台莲州无语凝噎:“……”
楚问星泰然自若,俨然是置生死于度外:“若是有个万一,我也认了。
“莲州太子……世间万物或许从诞生到死亡都有早已被设好的定数,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活得很清楚,但是当我来到这里,听闻您说的那些事,见过了好几位昆仑的仙人,还读了昆仑的藏书以后,我才发现,曾经的我是活在蒙昧之中的……不,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活在蒙昧之中。
“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楚问星是众多学士中最会日月计算的人,要是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澹台莲州还想再劝劝他,开玩笑地问:“那你要不要算一算我的命数?”
楚问星抬手示意,道:“若是太子不介意告诉我您的生辰八字的话。”
生辰八字当然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但都到这时候了,澹台莲州觉得也没有太大的隐瞒的必要,便如实以告了。
楚问星算了算,算到一半又突然跳了起来,连鞋子都没穿,提起下摆,狂奔出去看星星。
澹台莲州愕然,慢悠悠地找过去。
楚问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星空的某处,一脸的严肃凝重,神经质地翻来覆去地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
楚问星摇头摆脑地说:“我从未见过这样命数,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
澹台莲州自认也会那么几招,只是学得不咋样,他给自己算的命数大致和他的人生差不多,无非是生而尊贵什么,他摸不着头脑:“啊?”
楚问星又低头掐算了一会儿,仍是摇头:“算不懂,算不懂啊,我第一次算不懂。”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问:“是算出来我快死了吗?”
楚问星抬头看他:“是有这个迹象。但也不全是。太子您的命数在二月有个巨大变化,既是断崖,亦是无尽绵延。可前者类死,似是非是,后者则是长寿无绝。两者都是我没见过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太听懂。
澹台莲州想。但是他抓到一个重点,问:“我可能不会死?”
楚问星:“不一定。”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说不上是绝境逢生,既高兴,也有点担忧,怕自己会贪生怕死起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楚问星耿直地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澹台莲州一言难尽:“这就说来话长了……而且,这魔皇是否真的会降世也未可知,我还是更加希望能够直接封印住,无事发生,便是万事大吉了。”
楚问星又冷不丁地说:“十有八九会的。”
澹台莲州:“?”
“一千年前周国建国那年,不是发生过魔皇降世的事吗?那时的日月星象与明年一模一样。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在容王的日记里有过记载。”
他仰起头,痴迷地眺望着天空,意味深长地说。
澹台莲州愣了好一会儿,问:“有这么一本书?这件事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楚问星:“欸?我以为您知道呢。我们不是一直以这件事为前提在讨论吗?魔皇降世是一定的,只是他会哪天出现不太清楚而已。”
澹台莲州突然伸手抓住他,难以按捺慌张地说:“这本书带来了吗?还有什么你觉得可疑的书吗?”
楚问星:“呃,这本我倒是没带……”
澹台莲州正色焦急地说:“我们现在就去容国,你把这本书找出来给我一看。”
一阵呼啸的寒风刮过。
楚问星这时候终于感觉到没穿鞋的脚被冻僵了,他既没穿鞋,也没有穿外套,冷得直哆嗦,发抖地说:“不用吧。”
澹台莲州正待开口,却见楚问星指了下自己的脑袋:“因为我都背下来了,您想知道哪一天的,直接问我就是了。”
说完,楚问星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说:“怪我没注意。”
他把自己身上的棉裘解下来披在楚问星的身上:“外面风大,先生还是快回屋子里去取暖,我再让人送一碗姜汤过来,免得你染上风寒。”
【第六十一回】
一夜未眠。
澹台莲州与楚问星在榻上谈了通宵,依然意犹未尽,觉得没有听够。
他们是两个凡人,又用不出什么隔音之术,每一言每一句都能被附近的修真者们听得一清二楚。
昆仑弟子十个有十个沉迷学剑,顺便学点符咒阵法就了不得了,至于日月星象也只了解过一个大概,知道何时灵气旺盛,何时灵气衰弱,更有利于修炼罢了。
观察、研究的没有一人。
此时,他们发现这两个人说的内容里还真有点东西。
澹台莲州厉害也就罢了,毕竟是在他们昆仑待过的凡人,肯定比凡间的人要更有本事嘛。
可没想到与他对谈的那个凡人也说得头头是道,似有玄机,满腹学问。
不,与其说是学问,不如说是对世界的观察与总结,这样一个看上去身形单薄的凡人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东西的?
原来凡人是这样的吗?
而不是他们印象里蠢笨弱小、面目模糊的样子,不是像草芥一样怎么死都死不完的渺小蝼蚁。
岑云谏也听见了。
听这个楚问星一年一年地往前背记录,背到了一千年前,以为要停下来了,他起身打算加入到讨论中,结果澹台莲州继续问,楚问星一直往前背,他等了又等,等到天亮,这家伙还没有停止。
别说是澹台莲州了,连岑云谏都傻眼了,他忖度着眼下并不是一个加入讨论的好时机,竟然等待了下去。
岑云谏没有打搅他们,而是用传音镜联络了昆仑那边,让人赶紧去藏书阁里找找有没有类似的典籍,更在心底纳闷,怎么先前他没有想到查一查这个呢?
天亮了。
从窗棂中照进来的光束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澹台莲州的脚边,这时,楚问星似乎终于感觉到累了,他停了下来,喘息起来。
澹台莲州问:“背完了?到这里就结束了吗?怎么连周国开国前的记载你们也有?”
楚问星没有立即回答,他身子有些难受。
澹台莲州:“楚先生,你怎么了?”
他赶忙上前扶住楚问星。
岑云谏亦步入内室,唤了一句:“莲州。”
澹台莲州抬眼看过去,见岑云谏扔来了什么,举手接住,看一眼,是一瓶药,他打开药,给楚问星喝下。
楚问星脸色好了一些,他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红晕,强撑着身子,气若游丝地道:“还……还没说完。”
澹台莲州于心不忍,道:“楚先生,先歇一歇吧。先歇一歇,我们再继续说。”
从澹台莲州这个视线的角度,他恰好可以看到岑云谏的影子慢慢地走近,然后站定在自己的身边。
如福至心灵般,澹台莲州回望了一眼岑云谏,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个眼神就好似包含了万语千言。
在这一刹那,澹台莲州感觉到了与岑云谏之间的默契,奇妙的难以言说的默契。
尽管,这份默契与情爱无关。
只是,此世,此处,此时,此刻,唯有他们彼此能够相互懂得。
纯粹的仙人、纯粹的凡人,又或是一知半解、了解没那么深的人都不会有他们这样的感受。
岑云谏说:“我看这个容国或许会有什么线索,我们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吧。”
澹台莲州不跟他浪费口舌,干脆利落地答应:“好。……还得先问过楚先生的意见。”
楚问星躺了一会儿,缓过来了,说:“那……那得给我的表哥补一封入境的引牒书呢。”
澹台莲州爽朗一笑:“好,我这就写。这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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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问星真是大开眼界。
他的身体原本便不大好,昨晚夜里吹风受寒,结果还一夜没睡,跟昭太子说了那么多话,为了回忆耗费了大量心血……差点旧病复发直接病倒过去,就算是猝死也不奇怪。
结果仙人给了他一瓶药,他喝下去以后立时觉得神清气爽,头也不疼了,身子也不发冷了。
而后,昭太子又带着他坐上仙人的车。
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周国回到了容国。
楚问星在路上也没有闲着,他从仙车的车窗往外看去,看到他们行驶在云端之上,明明能够听见风声,但是一丝风都吹不进来,离太阳那么近,却也没有感觉到更加地炎热。
他看见了比平时还要更加明亮的太阳,甚至直视了一下,把他的眼睛晃白了好久,要不是被昭太子拉了回来,说不定他要被照瞎眼睛呢。
澹台莲州被他的傻样给弄得无话可说:“你在做什么啊?楚先生,会瞎掉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楚问星傻呵呵地笑起来:“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嘛。真好啊,比我们容国的观星楼更高,等到了夜里,也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星星和月亮吧。仙君,您可否夜里再带我飞上天看一次呢?只一次就好了,我真切地恳求您。”
澹台莲州哑口无言,他看看岑云谏,岑云谏也没见过这样的痴人,转头来看澹台莲州的脸色,像是在问: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