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想要获取小女孩的信任,他没有再回避关于澹台莲州的话题,他回忆了起来。
一启动回忆,与澹台莲州的那些记忆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就像澹台莲州是刚刚才死的。
这幻觉是不是由于他这三天杀了不少假的澹台莲州?
他说:“他……他没做错什么,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他那么弱小,我还跟他成亲,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我希望他能够修道,他一直不能。他被妖魔抓住了用来威胁我,我不能让人觉得我有弱点,昆仑有弱点,所以我杀了他。”
小女孩听愣了,随后再次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比我还想不开啊。”
岑云谏对她的笑声感到不舒服,强调说:“我没有想不开,我也没有后悔,当时我必须那么做,我没做错。既然没有做错,又哪儿来的想不开。”
小女孩乐不可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吗?他会出现是因为他是你心中最放不下的人。爱恨悲欢、喜怒哀乐,无论是哪种感情,他是你记忆中印象最强烈最深刻的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岑云谏是不想承认,可是已经被人点出来,反而让他没办法反驳。
“愚蠢啊愚蠢,连自己的心中所爱都不知道。”小女孩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盯着他,“算了,我告诉你这里是哪里吧,小朋友。”
岑云谏松了一口气,他想:也不枉费他时隔八百年剖开自己的心给陌生人看,总算是能知道一些线索了。他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离开?”
小女孩说:“这里没有名称,又或者说,这里的名称有很多,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但我管这里叫作‘虚无境’,它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空间。”
岑云谏不解:“既是不存在的地方,你我又怎么会存在在这里?你我又为何存在在这里?”
小女孩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我们不容于世啊。”
岑云谏:“我不懂。”
小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身上的衣服也换作了昆仑的衣服,头戴玉冠,身姿翩翩,她说:“你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吗?”
岑云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像是被一剑穿心,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似乎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问:“你怎么会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
小女孩含笑说:“因为我也是仙君啊,你前一任仙君,黄金台封印的就是我。已经三十年了。”
岑云谏呼吸凝滞,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进来才三天而已啊。”
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少女,但仍然是孩子气的口吻,用一种调侃好玩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不是哦,外面过去三十年了。”
岑云谏:“你是仙君,怎么会被封印在黄金台?”
她说:“因为我既是仙君,也是魔皇啊。跟你一样。”
岑云谏瞳孔急缩,遍体生寒,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浮现出来了。
八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端的畏惧,使他转身的动作很是迟钝缓慢,但就算心中有再糟糕的感觉,他也得面对。
他看见在自己背后,那些莲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尸体。
这些尸体新鲜得好像都是一刻之前刚被杀死的,还在流着血,脸上凝固着惶恐、震惊、痛苦的神情。
每一个身上的伤他都记得。
应当是他杀死的假澹台莲州,可在这时,他们都变成了其他模样。
岑云谏能认出来。
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个是胥菀风,他记得的,是他杀的第一个假澹台莲州。
在他身后,所有假澹台莲州的尸体都变成了昆仑的弟子。
都是被他杀死的。
***
江岚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昆仑。
她的小徒弟扑在她身上,哭哭啼啼地说:“师父,我还以为您死了。”
江岚问:“我怎么在这儿?”
小徒弟泪眼汪汪地说:“不是您自己逃出来的吗?我们在迷雾外面发现了您,您受了好重的伤,他们说您说不定活不过来了。”
江岚摸摸他的头:“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床帐,声音沙哑,自言自语地问:“我是真的出来了吗?我活下来了?我回昆仑了?”
小徒弟:“是啊,我们把您送回昆仑了。师父,师父,您是怎么出来的?您找到关于仙君的下落了吗?”
江岚坐起身来,一言难尽地说:“大概是找到了吧……”
小徒弟:“什么叫‘大概’?您先别说,我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师父,您等等。”
小徒弟如一阵风跑出去,不多时,叫了一群人过来,呼啦啦地涌进房间。
大家说:
“大师姐,你可算是醒了。”
“你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你见到了什么?”
江岚正待开口,却觉得喉头一哽。
小徒弟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呕出一口鲜血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救人吧,还是先救人。”
江岚擦了擦嘴角的血,摆了摆手,说:“没事,这口血吐出来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我在黄金台见到了仙君。”
众人大喜:“仙君?仙君还活着吗?”
江岚道:“还活着,但也不算活着。他疯魔了。”
她感慨地说:“原来,仙君早就疯了,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发现。可能在几百年前,在澹台莲州死的时候他就疯了。”
大家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感到万分陌生。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是谁?”
第174章
澹台莲州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全昆仑,不,全世界只有江岚能答得上来了。
江岚说:“八百多年前,仙君曾经成过亲,那个男子的名字就叫作澹台莲州。”
她阖上双眼,昔年的记忆仿佛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在她童年时,那时,她刚刚来到昆仑,人生地不熟,每天都有那么繁重的课业,被压得难以喘息,几乎支撑不下去。
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后山,迷了路,闻到食物的香气,随之走到了一片田地旁边,一个男子正在空地上生火做饭。
男子发现了她,问:“小妹妹,你也想吃吗?”
她怯生生地上前去。
她还记得澹台莲州的模样,记得澹台莲州擅长音律,记得澹台莲州剑术不俗,也记得自己听说澹台莲州死时的事情。
那时其实他们已经不怎么要好了,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少女,有了很多的道友,她渐渐忘了对凡尘俗世的依恋,也不再需要一个亲切的凡人来作爹娘的替代品。
甚至有时候,澹台莲州跟她打招呼,别人问她和那个凡人很熟吗,她会觉得羞耻难当。
但是,在得知澹台莲州死讯的那一刻,她还是落下泪来。
她后悔自己错开了视线,没有再跟澹台莲州说过话。
对于昆仑来说,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众人听说仙君曾经成过亲,成亲的对象是个凡人,都大吃一惊,接着问:
“仙君什么时候成过亲?我都不知道。”
“这些年仙君从没有贪恋过美色,我还以为他不感兴趣。”
“仙君不是特别厌恶为情所困吗?他亲传的弟子,要是谁过不去情劫,就会直接被他给逐出师门……”
“跟仙君成亲的这个……这个澹台莲州究竟是何来历?我真的从未听说过,是个惊才绝艳之辈吗?”
“我好像依稀听说过,和仙君成亲的这个人是个凡人?名字叫什么倒是没人告诉过我。”
凡人?!
这更加引起了人群的一顿喧哗。
这怎么可能?
仙君是世上至高至傲的存在,哪怕是在昆仑的历任仙君里,恐怕他也是最倨傲的那一个。
有时,他们会觉得仙君目下无尘,又怎会爱上一个凡人?甚至与之成亲。
江岚说:“是的,澹台莲州是个凡人,一个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昆仑,又救了仙君一次,仙君说是为了报恩可以答应他的一个愿望,澹台莲州想要与他成亲。于是他们成了亲,琴瑟和鸣十二年。我在幼时结识过澹台莲州,对他还有几分记忆。”
问:“那你为什么说仙君早就疯了,而且是在这个澹台……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疯了?”
江岚答:“因为我能侥幸逃过一命,活了下来,正是因为我认识澹台莲州——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我遇见了仙君,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来,而是把我当成了澹台莲州,差点把我给杀了。而我恰好有一件澹台莲州送我的旧物,随手带在身上,不小心掉落出来,被仙君看见了,不知为何,他竟然收起了剑意。”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我越听越迷糊了,你说仙君因为澹台莲州的死而发疯,那为什么他神志不清把你认成了澹台莲州却反而要杀了你呢?这个人不是仙君曾经的爱侣吗?”
江岚向他们简单讲述了澹台莲州被岑云谏所杀的经过。
她见众人虽面露唏嘘,却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人佩服仙君挥剑斩情丝,是大公大义,将昆仑与仙界置于儿女情长之上。
是啊。
按道理来说,她也应该这样觉得。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他的死没有为这个世界带去一丁点变化。
在这世上,澹台莲州是如此地渺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都没什么人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