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一趟就是不安心,莫名总有一种澹台莲州还在这里的感觉。
岑云谏转过身,看向旧烂到摇摇欲坠的柴门,像是透过岁月,看见十六七岁的澹台莲州,身着整洁但打着补丁的蓝布布衣推门而出,对他灿然一笑,问:“你怎么来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孩童的哭声。
凝神辨听,发现并非有假,的确是有谁在哭。
岑云谏推门而入,见到一个作外门弟子打扮的小女孩正躲在角落呜呜哭泣,他皱眉,问:“你是谁的弟子?在这儿做什么?”
小女孩吓了一跳,起身发现问话的人是仙君,更害怕,吓得立时闭上嘴巴,抽搐了下,打个哭嗝:“我、我叫江岚。”
岑云谏并不想吓她,端详她的相貌片刻,记起来了:“哦,你是那个时常来找莲州玩的孩子。”
江岚一听,眼泪又像是被打开水闸一样狂流不止,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地说:“我想念莲州哥哥。”
江岚知道不能对仙君不敬,可此时实在是脑子一热,径直问:“仙君,你能不能不要找别的道侣?你把莲州哥哥找回来好吗?”
岑云谏脸色一沉,冷声问:“谁说我要找别的道侣了?”
江岚答:“大家都那么说。大家都说,你当上仙君回来以后,一定会寻个般配的道侣,所以莲州哥哥才走了。”
她哭红了眼睛,吸吸鼻子,说:“他走的时候,我求他留下来,他不听我的……”
岑云谏微微动容,道:“别哭了。澹台莲州走的时候你在场?他跟你说了什么?可有跟你说他去哪儿了?”
江岚回忆着说:“他说他要下山去,从今往后做个凡人。掌门便问他,是不是特意选在你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他说,等你当上仙君,他更不配做你的伴侣。还问掌门不是当初就不同意你们成亲吗。”
是的。
没人赞成。
所有人都问他是不是昏了头。
他冷静地否定:“没有。若不是他救我,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我还他一世庇护,有何不可?”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只是庇护他,为什么非得成亲?你真的是为了报恩吗?”
岑云谏:“……嗯。”
掌门紧盯着他看半晌,发现他并不松口,不得不将语气缓和下来,一言难尽、无可奈何地说:“罢了,总会有这么一遭情劫。你遇上的是在昆仑长大、我们都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总比遇见外面居心叵测的人来得好。反正,至多不过几十年,想必你就会看开了。”
那时,他们才新婚。
岑云谏拉着澹台莲州的手,轻抚他手心刻苦练剑留下的老茧,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给你仙丹灵草,你拿着用就好。只要你能修炼有成就行。”
为什么要做个凡人?
澹台莲州不是都答应了他要修炼入道的吗?
这才两年怎么就放弃了呢?
岑云谏不解,想:等我找到了澹台莲州再问吧。
要找一个去到凡尘的凡人,比从沙漠里找一粒砂子简单不到哪儿去。
忽然,一段回忆如火光般跃入岑云谏的头脑里,照亮他的思绪,使他刹那间茅塞顿开,一下子想到了澹台莲州可能去哪儿。
幼时他们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小莲州找到一枝开得盛美的木芙蓉,与他说:“你看这朵花是不是开得很好?我母后最喜欢木芙蓉,要是能把这朵花送给我母后就好了。”
小云谏问:“母后?应该是母亲吧?”
小莲州说:“因为我母亲是昭国王后,所以我称她为母亲。”
——澹台莲州是昭国人,老家在昭国王宫。
……
申,夕食时分。
追随莲州公子的行队已找好一条小河边扎寨休整。
有的人在做饭,炊烟袅袅,三五个人围坐一堆;有的人捡到合适的石头,招呼伙伴一起过来,跨坐在河边磨刀擦剑;还有一群马儿累了一天,正在河边喝水,香香多了好多动物小伙伴,它用鼻子把水吸起来再喷到马儿们的身上,飞溅的水沫上映出一弯彩虹。
如今簇拥澹台莲州身边的队伍已经不该被称作车队,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一支军队。
今日他们随莲州公子路过一座城,吃了顿饭的工夫,城主便赠送了他们一百辆车和够他们吃一个月的豆粮。
大伙都乐坏了。
澹台莲州倒是理直气壮,受之不愧:“你们忘了?你们全被封赏了武官,最低的也是个公士!全昭国上下,怕是没有比你们等衔更高的队伍,本就人人都有俸禄和车马。等到了王都,还能去领两身正式的官服。”
他们一个个给激动得红光满面,两眼发晕,已展望起去往王都的好日子。
春风骀荡,梳拂河岸旁的花树,夭袅落花顺水而下。
远方青山凝寂,暝色轻柔。
忙碌的男人们偶尔抬起头,偷偷看一眼营地的一角,杏花树下铺着草席,其上坐着一群女眷,是秦夫人与她的侍女们。
澹台莲州正与女眷们坐在一起,向姊妹们询问应该给母亲送什么礼物好。
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来。
自城中方向赶来一个骑马的护城兵,送来一份尺牍,点名说是给杨老将军的。
杨老将军拿到手一看,拆都没拆就转头给了莲州公子,说:“是羽檄。”
在封缄的木简上插一支羽毛,示速急,用以征召将士。
澹台莲州拆开看,渐渐皱起眉,道:“昭国与幽国交战大败,幽国乘胜追击,已往王都去了。王发召集令,使各地军队前来勤王救驾。”
众人逐一听说这个消息,都放下手上的事情,纷纷站了起来。
方才还嬉笑愉快的氛围变得凝沉严肃。
黎东先生那双尚未老去的眼睛紧盯着澹台莲州,如钩沉稽玄,想从这位他所报效的仁义之主的神情中寻出一丝野心的痕迹:“公子打算如何?”
澹台莲州沉着镇定,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只凝视着这封羽檄,仿佛透过这在看着更远的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莲州公子正是如此。
有时让人觉得他通透澄净,有时又是这样地神秘莫测。
澹台莲州收回目光,环顾自己四周。
黎东先生、秦夫人、兰药、阿鸮、任乖蹇、杨老将军、孟白乙,还有三千多汹汹将士,所有人都用信任崇敬的目光望着他,如将千钧之力注入他的灵魂。
澹台莲州扬剑指向王都方向,道:“救国救民乃我职责所在,我欲前去勤王救驾,你们可要同行?”
杨老将军带头,他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第一个高举起大刀,虎声道:“愿从公子行!”
一时间士气旺盛,气势可吞山河般,齐声连喝三声:“愿随公子行!!!”
澹台莲州又问:“怕吗?”
众人答:“不怕!!!”
声可震天。
——只要是跟着莲州公子,他们便不会怕。
火烧般的夕晖映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他仍抱有一种无惧生死的勇毅,举目眺望天边,像是在等着谁出现。
记忆蓦然回头,掀开他离开昆仑那天的一页。
也是在春天。
他仅一蓑衣、一把剑,孑然一身便下了山,来到人世间。
昨日哪曾想到会有今朝好光景?
那时他孤身一人,尚且不怕。
现在有这么多人爱戴他跟随他帮助他,他更无惧怕的道理。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那么,他这个微小凡人是否也能化作大风,挽救与他一样的千万凡人于乱世水火之间?
第24章
裴桓轻装简行,孤身一人,策马来到幽军的扎营之地。
因先前已经递交过拜帖,得到了他们长官的允许,是以士兵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有无携带兵器,就对他放行了。
裴桓,即黎东先生是一位闻名于各国的策士,他曾周游列国三十载,满腹纵横之策,是诸多王侯的座上宾。这长期的声望的积累,使他无论想要谒见谁,对方都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奉命率领军队出征的幽国将军周蹇也很好奇,况且,他在十年前还是个少年时,曾经有幸听过黎东先生的一场坐论,对其印象深刻。
当时他还与几位同窗讨论,黎东先生究竟会栖在哪一家,没料到他直接销声匿迹,再出现便是现在了。
周蹇特意拿了个乔,没有出门去迎接黎东先生,而是坐在帐子里等人进来。
就是黎东先生进入帐子的时候,也没有小兵在一旁帮他搴开帘布,而是要他自己动手。
周蹇安居高座,好整以暇,见到了儒士打扮的黎东先生。
他飞快地睃巡一眼,这位当初满头乌发、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策士已经两鬓霜白,苍老年迈,委实让人唏嘘。
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人不贪慕功名利禄,那些嘴上说不要的,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讨价还价罢了。
曾有几位王侯邀请他出仕,他都严辞拒绝,最近却听说他投效了一位名叫“公子莲州”的奇人。还听说这位公子莲州救出了被困在万妖域三十年的碎月城将士,实在是匪夷所思,半年间已经传遍天下。他并不大相信,人与仙魔有别,其中差距并非兵戈可弥补,但他手下的士兵们人人都在议论。
他认为,裴桓是自作自受,年轻时自视甚高,觉得哪位君王都配不上他的辅佐,到老了无甚成就,如丧家之犬,才想到得找个家,现在投奔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黎东先生看上去比他的同龄人要健壮年轻得多,他的脊背依然笔直,目光依然明亮,笑声也依然响亮,此时他正笑着步进,拱手道:“周将军,许久不见了,上次见你还是十二年前,在幽国国都的大榕树下。我还记得你能言善辩、慷慨激昂,果不其然,如今已飞黄腾达,得成将军之尊。”
这老狐狸!何其卑鄙,居然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自己都记不清具体日子了。
周蹇作过心理戒备,还是不免对黎东先生升起一种近似于重逢故友的好感,再坚持着倨傲的态度未免不好,他终于起身相迎:“黎东先生,您的风姿一如往昔。”
黎东先生笑笑:“老喽。”
然而,跟黎东先生交谈了几句以后,周蹇开始困惑起来,因为黎东先生身上一点也不见沉沉暮气,相反,给人以朝气蓬勃之感。
一个老人与朝气蓬勃无疑是反义词,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使得周蹇第一次心生好奇,他的主公“莲州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