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骄傲的裴黎东心甘情愿地臣服。
寒暄几句之后,黎东先生道:“祝贺周将军在边境取得大胜,建立军功,回去以后一定能会幽国国君的称赞,加官进爵,得到美玉锦绣的赏赐。
“但我请问,将军认为您能获胜的理由是什么?”
周蹇:“幽国土地丰饶,国力强盛,缮甲厉兵,自然会效胜于战场。”
黎东先生:“老朽却认为,是因为幽国士兵热爱自己的家乡,在国境线上作战,士兵是抱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在战斗,加之将军指挥有方,所以才取得了胜利。”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精明的微笑说:“然则,你已取得了出师之名的胜利,再继续劳师动众,急速行军,让军队精疲力尽,恐怕不好吧?
“先前你并非在昭国国内备兵,昭国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今你得寸进尺,闯入昭国之中,一举一动都被注意。百姓们不想亡国,军队必定会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幽国军队只怕会失去之前的优势。
“届时,您劳师动众却没有收获,人们一定会生出怨恨、背叛之心,还会弄巧成拙,消抹了你之前辛苦打仗的功劳。”
在周蹇看来,裴桓从未领兵打仗过,哪有他行伍多年,深谙兵家虚实妙用?
周蹇岂会被两三句话给吓到,语气却已冷下来:“兵家见利而进,此乃天经地义。我敬佩你的这份慈悲之心,不过,先生还是回黎东山莳花弄草更好。”
换句话说,就是让黎东先生滚回去种地,不要多管闲事,就算他想多管闲事也没有任何用处。
黎东先生惋惜地摇了摇头,用觉得孺子不可教也的困扰语气说:“我只是想来提醒,周将军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必将遭遇大败,不如就此收手。”
周蹇被逗笑了,蔑意地嗤一声:“哦?此话怎样?裴老莫不是认为这样能唬住我吧?昭国国君昏庸无能,百姓生活困苦,我们幽国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已经朽败将倾的国家?”
黎东先生莞尔一笑:“昭王是无能,但他的儿子,也是我的主公莲州公子有倾世之能。他熠耀如凤凰,我信他能让这乱世在尘烬中涅槃重生。”
未免夸张。
周蹇想。
黎东先生问:“可借您桌上的蚕豆一用?”
周蹇将装着满满一碗的炸蚕豆推过去:“裴老想吃的话,我可以让人给你装一整袋带回去,也请你的主公尝尝。”
黎东先生捡蚕豆在桌上成堆成堆地摆了起来,周蹇起初不以为然,看着看着,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陡然后颈一寒,毛骨悚然。
这是在摆他的军队布局,连数量比例都相差不大。
黎东先生指着不大不小的那一堆代表着虎贲营地的蚕豆,说:“这是五百人。”
大家出来打仗都会吹嘘一下自己的兵力,比如他号称自己带了八万大军,包括戎车一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五万人,实际上只有一半多而已,还没算上之前的损耗。
黎东先生既没挑明,周蹇也只能跟着装傻,只是额上已经渗出了涔涔冷汗。
接着,黎东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长布条,他将本来都摆放齐整的蚕豆全部推到一旁,再将布条摆成一个弯曲的形状,很明显能看出来这是昭国境内的珉河。
最后他将桌上的两个空茶碗给倒扣过来,放在代表珉河两岸的地方。
“咯噔。”
这次,黎东先生执拿了一枚蚕豆。周蹇此时已经无比明白,这枚蚕豆就代表着他自己。接着,黎东先生以执棋的手势,从河的下游推到上游,到两座茶碗山的中间时停下,道:“将军想必从这条路推兵到王都,我的主公已有准备,你讨不了好,如果一意孤行,恐怕要葬身于此山脚下。
“到时我会给你收尸,将你的头颅送还给你的父母,只是可怜他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黎东先生言罢,拍拍手,也不收拾被他弄乱的桌子,向惊愕无言的周蹇告辞,施施然而去。
周蹇惊惶一日,夜不能寐,在枕席上翻来覆去。他想不通裴桓是怎样知道他的真实兵力,又是如何精准地猜出他的用兵意图,是他们的军营里出了间人?还是如裴桓所说,进了昭国以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他?
真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无法想象能驾驭这般鬼才策士的人究竟是怎样人物?
他应当没多少兵力,也来不及调度昭国主力军过来。
要不要换一条路走?还是换一个战略?思来想去,他犹豫不决,最后认为,或许裴桓那老狐狸就只是在吓唬他而已。
兵家大忌朝令夕改,既已决定,还是走下去吧。
然而,因为裴桓言之凿凿地说一定会在尧山附近击败幽兵,他与谋士反复商量以后认为对方可能会调大军过来埋伏,他们必须抢占先机,提早过去,才能冲破对方的包围之势。
于是周蹇下令幽兵取消了原定的三日修整,急忙行军,力图提早赶到。
他自我安慰:一个无甚打仗经验的耄耋老儿与黄毛小儿能有什么用?
……
澹台莲州在一山峰高处,与黎东先生一道眺望即将行至尧山的幽兵,道:“先生妙算,幽兵果然惊慌行军,打乱节奏。”
黎东先生道:“他们师出无名,还沿途劫掠,在道义上孤助无援,此减一半胜算。士兵因此而心思浮散,还劳师袭远、骄纵轻敌,再减一半胜算。他们的主帅更是傲慢无礼,轻而寡谋,怎能不败?
“周蹇要么改道,计划大乱,让士兵混乱,要么提早拨军,到时我们抢在他们人困马乏还未休息时进攻,或可取胜。”
论先机,他们有兰药驱使鸟雀帮他们先探知好敌军排布和数量;论后勤,他们有极擅统筹兵粮的秦夫人与杨老将军;论军队,他们有以一当百、可战妖魔的碎月城精兵,更添一支三百好马的骑兵。
三千对两万,尽管他们在兵力上的确远远不足,但再加上他给幽兵主帅下了一剂心理上的猛药。
胜算应当能拔升至四六开。
他们四,幽兵六。
到这里,黎东先生自认无遗策。
他只担心他的这位主公会心软,补充道:“公子,死生乃兵家常事,与妖魔虐杀不同。”
澹台莲州盘髻束冠,但鬓边有几绺疏细的发丝没有梳上去,随风在他瓷白的颊边拂动,他遗憾地道:“我明白,将士就是将士,将士是职责就是打仗,以命相搏,我若轻视之,才是不尊重。”
黎东先生还是说:“您适合作君王,不适合作将军,这次出兵,还是让杨将军或是孟堡主来领兵吧。”
澹台莲州垂眸俯瞰着蚁行的军队,日头自他侧脸照过来,让他的眉宇眼睫缀着光似的,道:“若我在,定由我身先士卒。我不在,再由他人领兵。”
黎东先生无奈:“如非您的剑术超绝,我定要死谏让您留下。但是,公子,我只能谋划到这里,倘若到时有什么变故,还请您顾惜自己性命。”
澹台莲州轻轻一笑,瞳眸澄澈,不置可否:“谢谢先生。”
黎东先生陡然想起,他曾在研读兵书时看过这样一句批注,大致意思是,这世上最强的军队是有勇气不顾一切困难向死亡行军的军队。
明明莲州公子总是温柔雅致,如水一般清冽,有时,譬如现在,譬如之前救碎月城时,却会给他一种向死而生、往而无畏之感。
……
暮春,四月,丁丑日。
澹台莲州率四千碎月军败十万幽师于尧山,生擒幽将周蹇,押往王都。
后史称之为帝出世之战,威而初立。
第25章
昭仁王澹台赫听说幽兵被打败时,正被晏相与王后联手按在王宫中。
他挣扎道:“孤不逃!真的!”
没人信他。
晏猗无比郑重地向王上行礼:“老臣已经点好兵,别人不敢迎战,那就由臣亲自披甲上阵。”
澹台赫泪汪汪地说:“偃狐叔……”
话音还未落,晏相又转向王后,道:“此昭国存亡危难之际,还请王后看住王上,届时送王上一起在城楼上督战,以振军心。”
罢了,还掏出一份文章:“臣已写好鼓舞士气的文章,王上这次一定要背好!!”
王后接过文章:“本宫绝不负晏相所托。”
比起不着调的王上来说,王后显然要更靠得住许多。
原先晏猗并不期待王后会出现,她在婚前就是精明能干的公主,来自庆国。她有自己的封号文靖,更是得父兄看中,出嫁时不光陪嫁了金银绫罗,还有封地和护卫军,并且是由她的兄长——当时的庆国王储——亲自送嫁的。
但其实当初先王并不大同意这桩婚事,并非认为文靖公主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相反,正是因为澹台赫过于软弱无能了,担心自己死后,儿媳妇垂帘听政,总摄朝纲,摄着摄着,这国就不姓昭而姓庆了。
怎奈这对年轻人是自己看对眼了。
彼时,澹台赫站在诸国王子间,是毋庸置疑的英俊不群,还能诌几句死记硬背的锦绣文章,很是有欺骗性。
他在路过庆国时见了公主一面,从此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呕心沥血画了几张以公主为原型的神女戏月图,附上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文靖公主彼时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见多了骄傲自大的男人,第一次见到像澹台赫这样伏低做小的,颇觉新奇,与他一道游玩了两回,被逗得笑一整天。
两人门当户对,彼此有干干,于是两国顺理成章地结了亲。
刚成亲时,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站在一起更是金童玉女,一双璧人,两人新婚不到一年就诞下王长子。
王后说在生产的前一天,她梦见了一片长满雪白莲花的云一般的大地,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便发现腹缩作疼,不太费劲地将孩子生产了下来。
以此梦为由,给孩子取名为“莲州”。
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小夫妻对小莲州疼爱有加,百般呵护,尤其是文靖公主。
直到她心爱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仙人带走,再无音讯,她大发雷霆,从此与丈夫离心,在王都郊外风景优美的山上建了行宫居住,除非王后必须出现的祭祀场合,就见不到她与昭仁王在一起。
令人费解的是,就此事后,她也从一个曾经喜欢处理政务的公主,变作了不问世事的样子。
所以——
晏猗本来以为要是晚一步,文靖公主说不定会卷上金银细软,乘车回娘家庆国,不当昭国王后了。
没想到文靖公主这时站了出来,履行作为王后的责任。
晏猗想起来,这些年除了不搭理自己的丈夫,在王后职责所在的地方,她还从未出过错。
众人正凄凄悲悲,恐怕亡国在即之际,却有人来禀告了好消息!
一支受到羽檄征召的昭国地方军队在半道上阻击了幽兵,并且大获胜利,俘虏了对方的将领!
这个消息从天而降,像是一场梦砸在他们的头上,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晏猗连问了三遍确认,仍不敢相信,唯恐有阴谋陷阱。
澹台赫最快接受,大喜过望地拍手道:“善哉,善哉,是哪个城池的备军?孤要大加赏赐于他们!速速把信简呈上来给孤看看!”
他打开信件看完,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却也不能说沮丧,只是像见了鬼似的,不敢相信的模样。
这又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