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笑变了。
什么时候变的?
岑云谏心中乖迕,万感交集,一时语塞,才说:“谢谢。”
尽管住进紫微宫才一天,澹台莲州已经能这样像个久居于此的主人般招待来客岑云谏,客气地说:“来都来了,去我的宫中坐坐吧,我还没用早饭,要一起用饭吗?”
这是明知故问。
岑云谏得道以后早已辟谷多年,以天地间的灵气为生命能量,压根不用吃饭。
但澹台莲州这样问他,他便回答:“那一起吧。”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那随我走吧。”让父王、母后离开,不必跟来。
岑云谏亦步亦趋地跟在澹台莲州的身后,发现,他好像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澹台莲州的背影,高挑颀长,宽腰带把他的腰勒得劲瘦窄细,袖子潇洒飘逸地摇啊晃,脚步却仿佛比以前要沉稳了。
走到紫微宫,还没跨步进门槛,分站两旁等候的数十个宫人们齐齐对澹台莲州躬身:“参见王子。”
澹台莲州没跟他们介绍这是仙人。
宫中人低着头,看也没看岑云谏一眼。
澹台莲州招待岑云谏坐下,自己却不坐,说:“你来得不巧,我刚练完剑,出了汗,都没空洗个澡、换身衣裳去找你了。我总觉得身上黏腻,不太舒服,你先等我去擦洗一番,再来找你一起吃饭行吗?”
岑云谏想到些什么,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嗯,我等你。”
“您请用茶。”
宫女上茶汤给坐等的岑云谏,低眉顺目,只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脸就红了耳朵。
岑云谏耳力好,听见外面有宫女在说悄悄话。
“不愧是王子的友人,可真是个美男子。”
“你说美男子交朋友也专找美男子吗?他们方才一道走过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看!”
“我也是,我也是,感觉心跳都要停了,一个那么美的王子已经很让人脸红了。”
“不知道以后王子还会不会有其他这样俊美的朋友,在王子身边伺候可真好。”
岑云谏不以为意,饮茶。
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座宫殿各处。
岑云谏就被晾在这儿小半个时辰。
澹台莲州简单洗过澡,一身清爽地回来了,大大方方地说:“抱歉,仙君,久等了。我挺想作为东道主给你介绍,但你来得太快了,我也是第一次吃宫中的早饭,我也不清楚。我让他们用蔬叶瓜果作食材,你应该不会太吃不惯吧?”
岑云谏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偏锋地道:“不快,已经一年多了。”
澹台莲州笑笑:“是啊,转眼都一年多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对凡人来说,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的。”
一碗莼菜笋丝羹,一碗黄杏白粥,一碟蜜煎樱桃,一份栗子糕,还有一杯用甘蔗与香橼榨制的沆瀣浆,有醒脑解燥的功效,
这就是他们的早饭。
食不言,寝不语。
吃饭的时候,澹台莲州全程没跟岑云谏说话,吃饱了才说:“你挺给我的面子的啊?竟然都吃下去了。”
“噔。”
金碗被放下,磕碰出个轻声。
岑云谏问:“现在,你澡也洗了,饭也吃了,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你为什么说我们和离了?你为什么突然不要继续修炼了?你不是与我说好了想要以剑入道的吗?”
这三道连发的质问让澹台莲州挑了下眉,然后,他以一种谁都能看出的很敷衍的态度,轻飘飘地说:“啊,这……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嘛。我现在不想修炼了。
“而且,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两年就够了,在昆仑太无聊了,我也没有仙骨,所以就回凡间来了。”
岑云谏又问:“江岚与我说了,你说是觉得我当上仙君以后,你我更不般配。
“可我从未嫌弃过你,我没想过当上仙君就换掉妻子,你不用那样以为。如今才是好机会,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功法跟宝器,一定能助你成功筑基。”
屁咧。
澹台莲州不大文雅地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上辈子也是这样往我身上堆东西,还不是十年都无寸进,没仙骨就是没仙骨。入道这件事,就像是种树。起码得有颗细小的种子才有可能培育成大树,我这算作连颗种子都没有,在一片泥土上疯狂浇水施肥,就是再过百年也不可能凭空长出树来。
澹台莲州稍认真了点,直视着他,说:“你知道世界有一种叫作泽雉的鸟儿吗?”
岑云谏:“……”
不等他问,澹台莲州就主动地解释说:“这种鸟儿不是什么厉害的神鸟,飞得也不好,它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走十步就停下啄啄虫子,啄啄米粒,走百步才能找到一口水喝,但它丝毫不祈求被豢养在笼子里。它知道生活在笼子里了就能不用那么辛苦,但是就不快乐了。①
“这是我下山以后在书上看来的故事。
“我觉得泽雉很好。
“我想做凡人就是因为想做。”
澹台莲州起身送客:“你也亲自过来问过我了,仙君,你这次来找我已经出来了几天?才刚当上仙君就这样罔顾职守可不好吧?掌门也不催你吗?
“请快回去吧。
“不要再把拯救苍生的精力放在我身上,你这样让我很过意不去。”
岑云谏一言不发,极力地抑制情绪,看上去平静过了头。
澹台莲州夷然不惧地回望。
虽然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岑云谏,但是,毕竟他们俩认识了二十几年,同床共枕了十二年,澹台莲州比谁都知道岑云谏有多骄傲。
更别说当上仙君以后的岑云谏。
作为天之骄子的仙君既不可能低下高贵的头颅,也不可能用卑劣的手段直接把他带回去。
即使这只需要他动动手指。
岑云谏太骄傲太骄傲了,骄傲到绝不会认为他们之间是自己更需要另一方。
当然,澹台莲州也没这样觉得。
所以,他只要敷衍下就行了,岑云谏至多来找他一回。
岑云谏当仙君忙得很,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以前就没时间把心思分在儿女情长上,以后更没有,也就现在刚上任,还有点空。
只要这次把人送走了,以后岑云谏估计没空来烦他。
岑云谏也站了起来。
澹台莲州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乎是逼着他离开。
岑云谏黑着脸,走出两步,忽地停下来。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吗?”
岑云谏靠近他一步,澹台莲州想退开,却觉得在这时不应该躲,硬生生地压住想要躲避的冲动,脱口而出:“仙君,你想干什么?”
岑云谏皱眉:“别动。”
交颈过来,嗅了嗅他的鬓边。
莫名其妙。
澹台莲州伸手推他,却被岑云谏抓住手腕,他像是积雨云压下来般,突然沉声问:“澹台莲州,你身上有妖魔的味道。”
澹台莲州:“?”
他还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已拔剑朝宫殿的屏风劈去,将昭仁王的得意之作直接劈烂不说,剑气直接刺破了屋顶,在地上破出一道深数尺的地缝。
而原本躲在屏风背后的白狼只堪堪躲开致命伤,但还是挨到剑气,身上被砍了一道可怕伤口,正用狠厉的目光瞪着岑云谏。
竟然没死?
岑云谏凝了下眼瞳,叱道:“大胆妖魔!”
说罢,又一剑过去。
冷酷无情。
但剑行至一半。
澹台莲州已闪至白狼身前,抽剑来挡,岑云谏及时收住了剑,却还有一丝剑气擦过澹台莲州的头顶,削断了他的发冠。
玉冠与几绺青丝一起坠地。
“砰。”
岑云谏的声音寒如他的剑芒:“你疯了?澹台莲州,你挡我的剑?”
澹台莲州的长发在束冠过后变得鬈曲,如瀑般披散下来,他气势已变,重逾岳峙,即便剑也断了,仍敢以凡人之躯,用残剑指着这世上至高至尊的仙君:“它不是妖魔,它是一路随我回来的伙伴。既无杀生,怎算妖魔?它是生灵,不是妖魔。你想杀它先杀了我。”
第30章
紫微宫的宫人们都吓坏了,任谁都没见过能把屋子劈坏、让地上裂出那么一道大缝的一剑。他们并不知道,这还只是岑云谏收着灵力且精准控制的结果,是以尽管威力巨大,却没有伤着哪怕一个人的性命。
然而,莲州王子竟然把这一剑给接下来了!
甚至是这样地凛然不惧。
澹台莲州用折剑指着岑云谏的鼻尖。
气氛僵滞得就像被拉作圆月般的弓弦,只待一放手,名为敌意的箭就会疾射而去。
澹台莲州窥见岑云谏的眸中掠过深感荒谬的光,心想:岑云谏现在在想什么呢?怕是在想,区区凡人也敢用剑指着我?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快意。
尽管他跟岑云谏的实力悬殊似云泥之别,但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又怎样!
两辈子,澹台莲州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岑云谏在灵魂上真正地平起平坐了。
屋顶上还有碎瓦砾淅淅沥沥似地落下,尘粒在透进来的一束光中纷沓飞旋。
澹台莲州不似岑云谏,周身运转着灵力可以掸拂开灰尘,以致不染尘埃,所以,他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被正午过于明炽的光照着,似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