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玩伴。”贺枕书望向天际,冬日晌午的天色依旧阴沉,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我娘去世得早,爹又一直忙着书肆的生意,我没有太多朋友,也不能去私塾……难得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双儿,当然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他回过头来,朝双福笑了笑:“要不是你来了,我连个陪我逛街的人都没有。”
“少爷……”
“听我说完,双福。”
贺枕书停下脚步,牵过双福的手,声音温和沉静:“我知道你卖身到我家是身不由己,但就像我说的,我从未将你当做家仆。”
“双福,你是我的朋友,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
“我……我也一直将少爷当做朋友。”双福垂下眼来,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如果没有少爷,双福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少爷教我读书识字,还待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少爷……”
“我不要你的回报。”贺枕书注视着他,轻轻道,“双福,我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该有事互相隐瞒的,对不对?”
少年怔然抬起头来,与贺枕书对视。他似乎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我……我……”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双福还容易看透的人。
少年性格内向,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自从贺家出事开始,双福就变得极其古怪,总是心事重重。
最初的那段日子,还可以解释为家中遭逢变故,他又时常跟着贺枕书出入官府,因此畏惧恐慌。
可是,这时隔一年多的重逢,他仍然是那样。
就连与他认识没有多久的裴长临都看出了他的古怪,何况是贺枕书。
只不过,他一直在等。
等待对方主动与他解释,等待这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与他坦诚相待的那一天。
“双福,我爹的事……”贺枕书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个案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不知道。”
双福低下头去,神情带着局促,好半晌才小声回应:“县衙不是已经抓到真凶了吗,老爷也……也已经清白了呀……”
“你说那位张老板?”贺枕书讥讽般笑了笑。
县衙迟迟没有回信,证明贺枕书先前的怀疑多半没有错。
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他调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任何线索,县衙怎么可能在时隔两年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真凶。
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只不过是裴长临说想要个答案,所以对方就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只手遮天,这就是他安远县的父母官。
至于那位张老板,也许他真的与此事有关,又或许,他不过是另一个替罪羊。
“双福,我想要的不只是清白。”
街市上人来人往,贺枕书牵着双福拐进一条无人的巷道,继续往前走去:“清白当然很重要,我爹什么也没做过,不应当承受这污名。”
“……但是除了我,真的有人在乎这所谓的清白吗?”
贩卖禁书是有违律令,但比起杀人放火,草菅人命,那其实是个再小不过的罪责。
以往官府在黑市抓到贩卖禁书的书商,处罚也不过轻者罚款鞭刑,重者抄家流放。那从来不是什么要赔上性命的罪责,就算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一两年过去,也早已无人关心。
更不会有人在意真相。
双福嗫嚅一下:“少爷……”
“只有清白,是不够的。”贺枕书轻轻道,“名誉、清白,名节……我曾经也觉得这些很重要,所以想尽办法想帮爹爹洗清冤屈。可是,收到县衙的消息,知道他们愿意替我爹澄清真相之后,我发现我其实没有那么高兴。”
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对于安远县的百姓来说,这件事早已过去,就算知道当初是个误会,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至多只是又一次让他家的家事成为酒后谈资,再被议论几句罢了。
更何况,那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真相,仍尚未定论。
“我要报仇。”贺枕书道。
同样的话,贺枕书在两年前曾与双福说过。但那时候,他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之中,几乎丧失理智。
如今两年过去,少年眼中已见不到任何冲动失态的神色,唯有笃定:“我要知道一切真相,找到真正的凶手。参与进这件事里的所有人,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杀人偿命。”
从贺父在牢狱中死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案子,就已经不再是只需要洗清冤屈那么简单了。
这是杀人。
杀人偿命,从来天经地义。
“双福,你帮帮我,好不好?”贺枕书神情又缓和下来,低声道。
双福是这个案子的证人。
在那批禁书出现在贺家书库的前一天,是他陪着贺父去清点了书库中的书籍数量,当天夜里,也是他最后离开书库。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道真相,双福一定就是其中之一。
双福还是没有回答。
他嘴唇紧抿,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眼眶却泛起了红。
“我……我不能说……”他摇着头,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答应过的,我不能说……”
贺枕书一怔:“你答应了谁?”
双福无声地落下泪来,贺枕书注视着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一股寒意从脊背浮上来:“你答应的人……是我爹吗?”
第116章
这件事不适合在外谈起,贺枕书勉强按捺下心绪,带着双福回了家。
裴长临外出未归,家中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人。贺枕书领着双福进了主屋,放下东西,又仔细合上门窗。
做完这些,才牵着双福来到小榻边,与他并肩坐下。
少年早已泣不成声,浑身都在剧烈发着抖。
贺枕书给他倒了杯热水,轻轻牵起对方的手,耐心等待他平复情绪。
他自己都不曾想到,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裴长临有些怀疑双福,贺枕书是能看出来的。
没有与他直说,多半是顾及到他的身孕,不想在事态明晰之前说出来,让他为此烦心。
而对方怀疑的缘由,贺枕书也能理解。
这个案子的开端,是官府从贺家书库中搜出了一批禁书。
无论幕后真凶是谁,这批禁书,总是要有人经手放进去的。
而这个人,多半就是贺家内部的人。
负责采书进货的管事,负责看管书库的护院,负责清理洒扫的家仆,或者……负责清点数量,搬运书籍的伙计。
相关人员在事发时已尽数受到过调查,但由于县衙的不作为,那调查最终没有任何结果。
可那不代表他们当真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而其中关联最大的,当属前一天还跟着贺父去书库清点过书籍数量、在离开后似乎还曾经去而复返的双福。
与案件关系紧密,态度又这么奇怪,裴长临怀疑他无可厚非。
但贺枕书从不认为这件事与他有关。
他说一直将双福当做朋友,这并不是假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会互相掩护,会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不让双儿参与的文人集会。相识至今,双福陪伴他的时间,甚至比他爹还要多一些。
他了解双福,整个贺家,谁都可能背叛,唯独他不可能。
可是,双福又的确正在隐瞒着什么。
贺枕书静静等了一会儿,少年情绪渐渐平复,哽咽着开了口:“那天夜里,我看见了。”
贺家出事的前一天,是书肆例行清点库存的日子。
那天下午,双福跟着贺父去了书库,将书籍清点完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贺父那日正好有事外出,便吩咐双福自己回府。可双福在回府的路上,察觉天色阴沉,担心夜里会下雨,便自行返回了书库。
贺家那书库就是几间板房,曾有过一回漏雨的先例,毁了许多书籍。
自那之后,凡是雨季,都要在书籍上再盖一层防水布料。
那天轮值的护院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双福放心不下,所以才有了去而复返。
这些事,在当初被官府传讯问话时,他是交代过的。而那晚轮值的护院的证词也证明了,双福与他一起给书籍盖上了防水布料,检查无误后便离开了。
并没有做过其他事。
贺枕书意识到了什么,哑声问:“你回书库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刘管事在与人说话。”双福道。
那时天色阴沉,他其实是在书库外的巷口见到了那两人,因为隔得远,且那两人很快分别,他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刘管事负责采买书籍,也时常会来书库巡查,他那时只当对方是惯常巡查,没有放在心上。
贺枕书蹙起眉头:“官府传讯时,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双福瑟缩一下,“那个与刘管事说话的人……那个人……”
他不曾见过那个人,那天夜里,自然也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是直到官府来贺家搜查,官差将老爷与他们相关人员一齐带往县衙,他才再一次见到了对方。
对方站在堂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跪地的他们,让他们好好交代实情。
他们叫他……贾师爷。
双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上的水杯也跟着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对不起少爷,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害怕了,我不敢说……我不敢……”
贺枕书神情怔然,慢慢闭上了眼:“贾师爷……”
这个案子缺乏证据,贺枕书没有探案经验,在最初调查时,他时常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