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孙大夫不过一介草医,很早便说过对裴长临的病症没有什么法子。如今开的药也只是些预防伤寒的汤药,表示只要他睡醒后精神能恢复过来,应当就不会有大碍。
送走了大夫,贺枕书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一家人。
裴木匠得知真相,难得动了真火,抄起院子里一条长板凳就出了门,险些把还跪在门前的冬子打出人命。
外头吵吵嚷嚷,喧闹不止,贺枕书已经懒得再理会。
他只是守在裴长临床边,手沿着柔软的被子滑进去,轻轻牵住了对方的手。
裴长临这一睡,却没有再醒过来。
当天晚些时候甚至开始起烧。
心肺上的毛病,本就最忌讳受寒,何况裴长临是溺了水。虽然及时救了上来,但仍免不了被寒气侵体。
一家人折腾了大半宿,又是擦身又是灌药,温度始终降不下来。
“这样不成。”裴兰芝道,“去回春堂让大夫瞧瞧吧,再这样烧下去怎么得了?”
贺枕书正帮裴长临擦汗,听言抬起头来:“回春堂……不一定有法子治,我们得去青山镇找白大夫。”
“青山镇?”裴木匠皱起眉,“可青山镇那么远,长临受得了吗?”
裴兰芝也道:“是啊小书,这大半夜的,外头还在下雨呢。”
贺枕书抿了抿唇。
的确。
这会儿时辰已经很晚了,走在路上不安全不说,天上还在刮风下雨。裴长临如今状况很不好,最该卧床修养,长途跋涉只会让病情更加严重。
贺枕书道:“那我就自己去青山镇,把大夫请过来。”
在医馆的坐诊大夫通常不会轻易外出诊治,可白蔹先前毕竟算是承了他的恩情,他去将实情告知,再求求对方,应当能把人请回来。
贺枕书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告知二人。
裴木匠听完思索片刻,果断道:“兰芝,去叫上周远,你们几个跑一趟。家里我守着就成,路上小心些。”
青山镇到村里有半天路程,想最快把大夫请来,只能现在连夜赶去。
但只让贺枕书一个双儿大半夜上路,他们不可能放心。
贺枕书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谢谢爹。”
周远还在厨房熬药,裴兰芝和裴木匠一道出了房门,屋里顿时只剩下贺枕书一人。
他又俯下身,细致帮裴长临擦完了脸。
裴长临已经烧了很长时间,两颊微微泛着红,身上一层一层往外冒汗,模样比白天更加憔悴。
“别担心,我们这就去请大夫,你不会有事的。”贺枕书移开帕子,换做手掌覆上去,手指在对方滚烫的侧脸划过,小声道,“你可不能有事啊,你答应过我会长命百岁的,还有你之前问我的话,我都还没有回答呢。”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不是没有想好,我早就想好了,只是……”
他眼眸垂下,没有把话说完。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的烛火跳动,映出对方英俊憔悴的脸庞。
贺枕书定定地注视着他,许久,终于低下头,在对方侧脸落下一个极轻、极浅的亲吻。
第22章
裴长临其实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能感觉到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回回,还时不时会摆弄他,帮他擦身换衣。但他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像被重物沉沉压着,喘不上气,也动弹不得。
待到意识清醒过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嚯,终于醒了啊。”
他先是听见耳畔有人说话,而后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只能看见眼前有个模糊的影子。
对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清吗?还认得出我不?”
“……白大夫?”裴长临开口,嗓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很好。”白蔹直起身,欣慰地点点头,“看来没被烧傻。”
意识渐渐回笼,裴长临很快注意到自己仍然躺在家中的床上,一身华贵锦衣的青年坐在床边,正拉过他的手腕诊脉。
“我……咳咳……”裴长临哑声问,“我躺了多久?”
“从你落水到现在吗?已经是第五天了。”白蔹诊完了脉,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伸了个懒腰,“你也算命不该绝,要感谢你家夫郎知道不,要不是他连夜冒雨去青山镇寻我,你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裴长临刚从河中被救起来时,之所以没有马上失去意识,只不过是因为有一口气吊着,加上寒气并未完全侵入五脏六腑。但紧接着,寒气侵入肺腑,诱发炎症,高烧不退。
这五天里,裴长临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如果不是贺枕书及时请来白蔹,哪怕再晚个半日,他这条命恐怕都保不住。
听白蔹说完,裴长临又问:“……他在哪里?”
“在外头休息呢。”白蔹叹气,“人家一个小双儿,为了你担心得好几天不吃不喝,觉也没睡。昨儿我见他实在撑不住,给他用了点安神香,让他去好好睡一觉。”
他说着,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不过,这个点应该也快醒了。”
他话音刚落,房门便轻微的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
少年似乎极怕惊扰了屋内的人,没急着往里走,先掀开内间的布帘,探头进来看了看。
瞧见裴长临已经醒了,眼神瞬间亮起来:“你醒了呀!”
他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往他额头上摸:“好像还是有点烫,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饿不饿?肯定是饿了吧,这几天你醒不过来,我们只能给你灌点米汤进去,但那东西哪能吃饱。我去……我让阿姐去给你做点吃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直起身又想往外走,裴长临连忙喊他:“阿书……”
贺枕书:“怎么?”
“还是我去吧,你们说说话。”白蔹收拾好医药箱,又笑道,“不过说起来,你阿姐做的饭是真不错,不去镇上开个饭馆可惜了。”
他调笑般说了这么一句,背着医药箱出了门。
贺枕书在床边坐下。
能看出他这些天的确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哪怕已经睡了一晚,仍然难掩脸上的疲惫和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
裴长临看得心疼,从被子里伸出手,被贺枕书一把握住了。
“干什么呀?”贺枕书蹙眉,“你才刚醒过来,还没完全退烧呢,当心又着凉。”
裴长临不答话,指尖收拢,轻轻勾住了贺枕书的手指。但他睡了太久,身上没什么力气,并不能抓稳他。
贺枕书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却没有急着抽出手。
二人的手在被子里交握着,贺枕书索性俯身趴在床沿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害我担心死了。”
裴长临刚被救回来那会儿,他还想着这人精神不错,应当没什么事。
谁知道会来这么一遭。
这些天,贺枕书又是担忧又是后悔,明明前世就经历过一次,这一世竟然还是没有察觉到冬子的古怪,还是让裴长临受了伤害。
种种情绪让他一刻也合不了眼,直到现在,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这些天,辛苦你了。”裴长临道。
“你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贺枕书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教训道,“你也是,怎么自己就不能长点心眼呢?人家喊你,你就跟着去了?”
裴长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都知道了?”
在昏睡前,裴长临并没有告知家里人他落水的真正原因。一是那时候没精力讲那么多话,二来,他其实不太想直接把真相告诉贺枕书。
他知道贺枕书是真心把冬子当成朋友,如果他知道的真相,应当会很难过。
裴长临眼眸微敛,无声地舒了口气。
那日,是冬子忽然登门,说贺枕书在地里干活时摔了一跤,伤得不轻,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他听见贺枕书出了事,一点也没怀疑,便跟着去了。
直到出了村,走到河边,他才隐约感觉事情不对。
如果真是受了伤,应当赶紧送回家里才是,断没有让裴长临去地里的道理。何况,贺枕书天天叮嘱不让他去河边,又怎么会让他过河去地里看他。
他有所怀疑,还与冬子起了争执。
不过这副病体到底太过虚弱,应付不了那常年干活的少年,最终还是被他推下了水。
裴长临没有多做解释,又问道:“冬子怎么样了?”
“在家里呢。”贺枕书道,“村长派了几个人守着,等你醒了再商量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冬子,本应该有村长决断。
可裴家在村中的地位特殊。
村中家家户户都仰仗着裴家的木匠手艺,不敢轻易得罪,村长也同样如此。所以,村长从一开始便向裴木匠表示,冬子会全权交由裴家处理,他不会插手。
但裴木匠坚持要等裴长临醒过来后,让他自己来决定。
贺枕书将裴木匠的意思转述给裴长临,后者想了想,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贺枕书没有急着回答。
他其实很矛盾。
冬子年纪尚轻,身世又很可怜,从小欠缺长辈教导。这样长大的孩子最容易误入歧途,做出违背本性之事。虽然他及时把裴长临救了上来,但不管怎么说,他险些害死裴长临是事实,他甚至……已经害死过他一次。
贺枕书不可能原谅他。
杀人偿命,这本就是天经地义。
事实上,险些闹出命案这么大的事,压根不用去官府,村里自己就能做主处置。不过是念在冬子年纪还小,又在村里长大,包括村长在内的许多人家都对他有感情,这才没有狠得下心。
“你别问我啦。”贺枕书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道,“爹说了要让你决定的,把问题扔给我算怎么回事?”
裴长临道:“把他送去官府吧。”
他偏头轻轻咳了两声,才继续道:“该怎么处置,交由官府决断。”
贺枕书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