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冰凉的手从黑暗中摸上来,不小心碰到他手腕内侧,冰得贺枕书浑身一颤。
“太凉了吗?”
黑暗和寂静让感官变得极其敏锐,对方的声音几乎紧贴着贺枕书耳根响起。
“没……没事。”贺枕书嗓音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再靠我近些,别碰到墙了。”
床榻一侧靠着泥墙,墙面寒气重,太靠里肯定会着凉。
裴长临轻轻应了一声,又贴近了些。
屋子里很暗,尚未停歇的阴雨遮蔽了本该有的月光,灯一熄便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但他们贴得那样近,对方略微不安的呼吸,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气,还有那双柔软温暖的手,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裴长临在黑暗中注视着那道轮廓,一些隐秘的坏心思从心底某个角落滋生出来。
他常年体弱,每年冬天都会手脚冰凉,体寒畏冷,这其实并不是什么不能忍的大毛病。只是小夫郎近来天天照顾他,早起晚睡,休息得一点也不好。他看了心疼,想劝他早些躺下休息。
不知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理由。
分明是那样低劣的无理取闹,只有这小傻子瞧不出来,还这般迁就他。
怎么会这样讨人喜欢。
裴长临呼吸不自觉放轻,仗着黑暗与对方的迁就顺从,大着胆子又靠得近了些。他的手再一次碰到对方手臂,这回没有停下,手掌沿着那纤细的手臂缓缓向上,直到将对方完全圈进怀里。
做坏事的紧张感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大病初愈,难以承受如此负荷的心脏传来刺痛感。裴长临咬牙忍耐,竭力将呼吸放缓。
可屋内那么安静,裴长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小夫郎多半也是能听见的。
他几乎都觉得对方已经察觉到他的坏心思了。
可对方还是没有动。
那具温软的身躯只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略微僵硬,很快就放松下来。他一动不动,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要挣扎反抗的意思。
小夫郎身上的确很暖和,抱起来温暖香软,是那些用来取暖的死物比不了的。裴长临闭上眼,紧绷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以前裴长临总是觉得,他或许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出生时害死了娘,自小的重病缠身,又害得家中入不敷出。与其当个累赘,倒不如早些解脱,也好少受些病痛的折磨。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当真死过一次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牵挂。
被推下水的那一刻,他心中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他想起爹出门前还在与他说,今年收成很好,终于能去买他很早以前就想买的那批木料。想起前些天,阿姐还夸他手艺有进步,要多教他做几道菜。
想起他还答应过,要给小夫郎打一套书桌书柜,让他能在家里读书写字。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来得及做。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抱一下他的夫郎,告诉他,他真的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他是舍不得死的。
裴长临缓缓舒了口气,低声唤他:“阿书。”
“怎么啦?”贺枕书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声音有点发闷。
“没事。”裴长临顿了顿,又轻声道,“谢谢。”
谢谢你,一直以来包容、迁就和坚持。
谢谢你,将我拉回这人间。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略微动了动,换了个让两人都更加舒服的姿势,窝进裴长临怀里:“你暖和点了吗?”
裴长临:“嗯。”
“那就快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好。”
“晚安。”
裴长临闭上眼,轻轻抚摸着对方干燥柔软的发丝:“晚安。”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内两人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
伴随着雨季到来,下河村家家户户一时间都焦头烂额。
裴家倒是早早将麦子割完,还送去磨好了面。可村中好些人家,当初没有听裴家的,比他们晚了好几日才开始收成,近来天天愁得连觉都睡不着,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地里干活。
不过裴家并非就此放心下来,因为他们现在并不是只种一季庄稼。
下河村原本每年只种一季麦子,前些年收成差的时候,缴完赋税几乎剩不下什么。后来,是京城那边派了农官下来,说江陵府土壤肥沃,气候适宜玉米种植,教他们在收割麦子之后,再加种一季玉米,
小麦是头一年九月种植,来年的五月前后成熟。而玉米成熟期短,赶在小麦收割后种下,能正好在九月前收成。
虽然玉米的粮价比不上麦子,但能多种一季庄稼,对农户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听说,这还是前些年那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提出的建议。
底层的穷苦百姓对上头那些官老爷其实了解不多,但抵不过那位状元郎名气太大,尤其是在江陵府境内,几乎无人不知。
那位状元郎出身于江陵府,本是栖元县临溪村的一名普通农户。入朝为官后,他仍然关心民生疾苦,提出了许多对百姓切实有利的方案。
在普通百姓,尤其是江陵府百姓心中,他的威望甚至不比当今圣上低多少。
总之,虽然裴家已经收完了麦子,他们仍需要赶在月末之前,将玉米种子种进地里。否则,便赶不上九月的收成。
如果天上一直下雨,是种不了庄稼的。
只有贺枕书并不担心,还出言安慰全家人:“再过一段时间雨就会停了,不会影响种庄稼。”
说这话时,一家人正在吃午饭。
裴长临在屋里修养了好些天,今天是第一次踏出房门。裴兰芝还特意杀了只已经不下蛋的老母鸡,煲了一大锅鸡汤给他补身子。
老母鸡是昨晚就用柴火炖上的,小火炖了半宿,什么料子都没加,早晨起锅时鸡肉已经炖得十分软烂,轻轻一抿就能脱骨。鸡汤更是鲜美无比,厚厚一层鸡油下是清透的汤汁,出锅前撒上一把葱花,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听了贺枕书这话,裴兰芝问他:“雨当真能停?”
“我记得小书先前说过会看天象,对吧?”周远插话道,“媳妇儿,你就别太担心了,小书先前让我们提早收成不就说对了?他说雨能停,就一定能停。”
贺枕书:“……”
这不是他先前随口编出来哄裴长临的吗?
他偏头看向坐在身边的人,后者给他夹了块炖得软烂的鸡肉,无辜地与他对视。
贺枕书满心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道:“总……总之,雨肯定是会停的,而且应当已经快了,不用担心。”
江陵府今年雨水的确很多,许多地方的耕种都受了影响,下河村并不算受影响最严重的区域。下河村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进入五月时,雨势又急又猛,但过了月中之后,雨水便会减少很多。
因此,真正受到雨水影响的,只有小麦的收成,月中之后的种植不会耽误。
吃过了饭,天上雨势渐弱,裴木匠和周远披着蓑衣出了门。
连日下雨影响了村中的收成进度,这几日只要雨势稍小,村民便会冒雨抢收。农忙时节,家里自然接不到木匠活,裴木匠和周远闲在家里没事干,索性出门去帮着邻里割麦子,还能换几个钱。
收钱这事,裴木匠原本也是不肯的。
他平日里就没少给同乡帮忙,从来没考虑过什么报酬。不过全村人都知道他家那小病秧子刚出了事,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钱,宁愿不要他帮忙,也不肯占他便宜。
裴木匠没法子,只得应下。
不过,这样赚来的钱,比起裴长临的药仍然是杯水车薪。
午后,贺枕书与裴兰芝坐在屋檐下编草鞋。裴长临难得精神不错,没回卧房休息,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边上。
近来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家里每个人都在想办法赚钱,贺枕书也不例外。他前些天还托人去了趟镇上的书肆,询问有没有需要手抄的书本。不过,这附近村落的读书人不少,又大多都家境贫困,早早便把读书人能接的活都揽了去,短时间想讨到一份差事并不容易。
书肆一时间没活能给贺枕书,他暂时没别的事可做,便与裴兰芝学着编草鞋。
贺枕书读书字画在行,动手能力却着实不怎么好。明明是在专心致志地跟着学,却时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道裴兰芝进展到哪儿了。
努力了半天,裴兰芝第三双草鞋都快编成型了,他才刚刚开了个头。
还开得不怎么顺畅。
“……咳。”裴长临看了好一会儿,被他的笨手笨脚逗笑了。但他顾及小夫郎的自尊,又及时克制住,将那笑声化作了一个轻轻的咳嗽。
贺枕书回过头来看他,面无表情:“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坏了。”
“没笑你。”裴长临停顿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没多少可信度。他坐直身体,将手里东西递给贺枕书,温声道,“送你,别生气了。”
那是一只用干草编成的蝴蝶。
蝴蝶编织得栩栩如生,翅膀上竟然还有繁复绚烂的花纹,格外漂亮。贺枕书略微怔然,裴长临又道:“肚子下面那条绳子,扯一下试试。”
贺枕书连忙把蝴蝶翻过来。
蝴蝶肚子下方留了一根两寸左右的草绳,他轻轻扯动,蝴蝶的翅膀也跟着扇动起来。
“哇!”贺枕书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厉害!”
“喜欢吗?”
裴长临倾身靠过来。他似乎想极力表现得淡然一些,但他隐藏得并不好,眸光明亮,闪动着得意的神采。
如果他有尾巴,多半此时早就高高地翘起来了。
贺枕书早发现了,虽然裴长临从来没有直说过,但他其实很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因为他是由衷地热爱,并且骄傲于自己做出的每一样物品。
他希望能获得认同。
或许是太早经历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裴长临在外人面前总是沉默寡言,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出,他其实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我很喜欢。”贺枕书认真道,“你真厉害!”
裴长临眼底笑意更深。
他没再说什么,又伸手把贺枕书怀中的草鞋拿过来,将他编乱的部分一点一点拆开:“这里要绕上来,然后再从这里穿过去……”
他讲解得很细致,讲完一部分之后,还要拆开让贺枕书试着做。若是后者做得不对,或没记住步骤,他便直接抓过他的手,手把手再教他一遍。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自然隔得更近。
近到贺枕书一抬头,就能看见裴长临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