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要吵嚷,他不紧不慢,继续道:“诸位要是愿意等等呢,就再等个两天,乘下一班渡船。要不想等的,中层还有几个床铺,我这儿当场给您换个票,多退少补,还能省下不少钱哩!”
这种渡船,能住上层客房的其实是少数,大多都是拖家带口,或乐意花钱买个清净的。
管事的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可骂归骂,那管事的仍岿然不动,实在着急要赶去府城的,也只能捏着鼻子找管事的换了票,憋着气急匆匆赶去渡口排队。
后方,裴长临和贺枕书挤不进人群,随手拉了个人询问:“怎么回事,客房没了?”
“可不是嘛!”对方也是个不乐意换票的,正打算往外走,被他们一搭话,又骂起来,“说是船上有位老爷喜静,把客房一口气全包了,硬是不让我们上船!”
他们身旁,一人忽然插话道:“什么老爷,就是襄阳府夏侯家的小少爷,带他家相好的去江陵求医呢。喏,就在那儿,他们下船了。”
青山镇是个大渡口,上下船的客人都不少,渡船会在这里停上一个时辰。靠岸的时间长,期间有不少人都会下船透透气,或是去采买些东西。
贺枕书循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口中那位夏侯家的小少爷。原因无他,在青山镇这种小地方,打扮得如此富贵浮夸之人,着实不算多见。
少年的年纪与他们相差无几,个子高高瘦瘦,束玉冠戴环佩,从头到脚都透着贵气。
他身旁那人,倒比他低调许多。
少年身旁是一位稍他长几岁的青年男子,穿了身素雅的长衫,容貌温润俊美,却是形销骨立,整个人瞧着没什么精神。
他被少年扶着走出船舱,走得缓慢,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那位……”贺枕书偏了偏头,不太确定道,“看着不像是双儿啊?”
“不是双儿,就是个男人。”方才插话那人继续道,“听说以前是夏侯家小少爷的同窗,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偏要娶人家做夫郎。夏侯家为这事已经闹翻了天,可谁让这夏侯小少爷从小受宠,家里没人管得了他。这不,还兴师动众要带着人去江陵看大夫呢。”
一行人在这边说着话,那夏侯小少爷已经扶着青年到了岸上。
这会儿正是渡口人最多的时候,除了这艘渡船之外,岸边还停着好几艘货船。商贩伙计忙着卸货搬货,码头上一时鱼龙混杂,人潮拥挤。
少年将身旁的人仔细护着,几名护卫模样的随从粗暴推开人群,拥着二人上了路边一辆马车。
马车扬长而去,甚至险些撞倒路边的行人。
“果真是个纨绔。”贺枕书收回目光,也有点生气,“行事如此蛮横粗鲁,还是个读书人呢。”
裴长临知道自家夫郎素来看不惯这些,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悄然捏了捏对方的手。
贺枕书原本还想再抱怨两句,感觉到手心传来的触感,偏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裴长临那满脸无辜的神情。
心头的火气瞬间消了干净。
“你、你干嘛呀……”贺枕书声音都不自觉放软下来。
“消消气。”裴长临护着他走到路边人少的地方,从腰间取下水壶递给他,“先喝口水。”
贺枕书乖乖喝了水,又抬眼去看裴长临。
裴长临:“怎么?”
“没怎么。”贺枕书嘟囔道,“就是感觉好像从来没见你生过气,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过去他身子不好,在村里总遭人闲话,受人欺负,可他从来不与旁人置气,如今还经常免费帮人修东西。这几个月出了村子,也遇到过不少烦心事,可都没见他生过气。
怎么会有这么好脾气的人。
“为何要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生气?”裴长临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有这闲工夫,倒不如想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也没什么可考虑的。
渡船的客房被人包下,中层或下层的船舱他们又不想考虑,这趟船肯定是没法坐了。乘马车去府城倒也可行,但从这里去府城要翻好几座山,时间的花费更多不说,裴长临那身子骨也受不起这颠簸。
“先回望海庄吧。”贺枕书道,“只能在这里多等两天了。”
望海庄的工事尚未结束,那间为他们准备的小院也还能住一段时间。裴长临轻轻“嗯”了声,牵起贺枕书逆着人群往外走。
贺枕书在心中叹气,感叹那传闻中的锦鲤果真没这么神,这才刚出门多久,这么快就遇到糟心事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们:“裴先生?”
.
渡船划破平静的江面,两岸风光缓缓后移。
贺枕书抱着行李坐在特意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小房间里,听着门外裴长临与人闲谈,还有些恍惚。
“裴先生想去府城,早些与我们说一声就是,何须去码头折腾。”
对方态度格外热情,听见裴长临回应,还哈哈两声:“不麻烦不麻烦,我们这货船每隔几天就要去府城拉货回来,去时船上本就不载货,多你们二位压根不妨事。”
这货船,是卢家所有,那与裴长临说话的汉子姓杨,也是卢家一位小管事,旁人都唤他老杨。
自裴长临在卢家主持建造以来,卢家对他们始终优礼相待,连带着府上的家仆遇到他们,都是尊敬有加。
是以方才在码头遇到,老杨得知他们是想去府城,当即拉着他们上了这艘去府城的货船。
这下,竟连船票钱都省了。
裴长临还在门外与人应酬,贺枕书偏头看向窗外,只见广阔的江面波光粼粼,微风涉水而来,带着淡淡的潮气,凉爽宜人。
贺枕书怔怔望着窗外,有点出神。
……他们最近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点?
他不会真的误打误撞,绘出了一幅不得了的画吧。
这货船的规模没有那载客的渡船大,船上也没有那么多客房,只有几个平日给船员住的小房间。他们住的这间屋子也不算大,原本只有一桌一椅,以及一张小床。
老杨担心他们二人不够睡,又去搬了张简易的小床来,与原先的床铺拼在一起,铺好褥子,比寻常的双人床还大些。
贺枕书坐在床头兀自胡思乱想,听见裴长临推开了门。
他也没进来,只往屋内探进个脑袋:“老杨说要带我去看看驾驶舱室,再见一见押工头。”
在船上负责修理的船员叫押工,押工头就是这批船员的统领。不过像这等小型规模的货船,通常只会有一个修理船员,亦会称为押工头。
裴长临的神情语调其实都没什么变化,但贺枕书一看就知道,某人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裴长临此前从没坐过船,而造船技术至今仍被官府及部分官办船厂掌控着,在民间不算普及。民间广为流传的书籍中,鲜少有讲到造船技术的。
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前去好生研究一番。
“现在就去?”贺枕书有些犹豫,“你才刚上船,要不要先歇会儿?”
裴长临回答得斩钉截铁:“不累。”
贺枕书:“……”
贺枕书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对方眼底那期待万分的神色,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没再阻拦,任由裴长临高高兴兴跟着老杨走了。
货船离港时已经是申时末,没过多久,天边便染上了红霞。
贺枕书坐在屋子里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吃着早晨阿姐亲手做的小米饼子,还没等那晚霞彻底散去,便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是裴长临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是被人扶着进屋的。他脸色苍白,额前不断冒着虚汗,竟是已经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贺枕书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地朝人道了谢,将裴长临扶到床上。
“不是不想歇吗?”贺枕书竟还笑得出来。
裴长临看他一眼,整个人没精打采,蔫得话都说不出。
第一回坐船,不好好待在屋子里适应,偏要跑去研究造船。又是与人畅聊造船技术,又是翻阅人家的图纸和修理记录,还蹲在地上看了好一阵船舱结构,他不晕船谁晕船。
贺枕书憋着笑,给他倒了杯水,教训道:“好生歇着,你要真想研究这些,以后还愁没机会吗?”
裴长临抿了口水,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轻轻“嗯”了一声。
可怜兮兮的。
第62章
裴长临晕船晕得厉害,当晚总算没再乱跑。
他规规矩矩在屋内睡了一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终于算是勉强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能出来走动走动。
不过胃口依然不佳,也不能站立走动太久,不然仍会头晕犯恶心。
“看来,下回出门得租辆马车才行了。”贺枕书悠悠叹气。
说这话时,已经是第三日上午,他正陪着裴长临在甲板上晒太阳。
后者窝在椅子里,口中含着老杨给的干果蜜饯,神情还是恹恹的,不大舒服的模样。
“我们这货船小,没那载客的渡船稳当,头一回坐船有点晕也正常。”老杨宽慰道,“等返程时你们试试乘那渡船,应当能好很多。”
听了这话,贺枕书笑了笑,偏头去看裴长临:“返程恐怕是不敢坐船了吧?”
“要坐。”裴长临按了按发涨的眉心,语气颇有些闷闷不乐,“还什么都没看到呢。”
下河村虽然离河道近,但村里几乎没人用船,他接触过的船只,还是小时候裴木匠随手给他刻的木头小船。与一些渔民用来打渔渡河的轻舟差不多,全靠船桨行驶及控制方向。
他早就想亲眼看看,那种只需拨动舵轮,便能不计风向水势行驶的大型船只,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可惜,晕船晕得这么厉害,什么都没看到。
自从吃了白蔹的药之后,裴长临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老毛病也几乎没再犯过。可这两天货船坐下来,吃不好睡不好,脸色竟仿佛回到了当初那病恹恹的样子。
贺枕书看得心疼又好笑,又往他嘴里塞了颗干果:“好,返程我们试试渡船,再去医馆给你买点防止晕船的药。”
裴长临牵过他的手,轻轻应了声“好”。
甲板上还有几名船工,二人的互动被众人看在眼里,乐呵呵地调侃他们:“裴先生和夫郎感情真好啊。”
“是啊,我屋里那个要是有这么体贴就好了。”
“什么,你居然嫌嫂子不够体贴?回头我就给嫂子告状去!”
“别别别……”
众人说说笑笑,嬉闹声回荡在山野之间。
不多时,远山忽然传来阵阵钟响。
那钟声悠长深远,颇为寂寥。贺枕书抬眼看去,只见前方山势极高,半山腰上,茂密的树林之间,隐约露出一方略显破旧的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