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木匠看向他。
少年一改先前怯弱的模样,平静与他对视:“长临会治好的,他答应过我会努力活下去,我相信他。”
至于其他的,他暂时不会考虑。
也不想考虑。
裴木匠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他又悠悠叹了口气,也笑起来:“好。”
院子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周远和裴长临回来了。裴木匠把手上的烟草藏进衣兜里,站起身来:“今天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你爹对我有恩,这段时间,我也把你当作我亲生孩子看待。无论以后发生什么,这些都不会变。”
贺枕书点点头:“我明白。”
裴木匠起身走到门边,贺枕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他:“爹,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我们之前见面的那座寺庙,是不是叫云观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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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今天在山上吹了会儿冷风,回家后喝了碗姜汤,便回屋歇着了。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醒来的时候,自家小夫郎正在书桌前收拾他的书本。
裴长临翻身引得木床发出吱呀响声,听见动静,贺枕书连忙放下书,快步走到床边。
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发热。”贺枕书放心了点,拿起床边的水壶给他倒了碗水,“中午那会儿爹和阿姐还在说呢,你要是这时候病倒,明天可就出不了门了。”
裴长临努力为自己辩驳:“我哪有这么容易生病……”
贺枕书睨了他一眼,逗他:“长临弟弟,你这身体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
裴长临还是头一次听贺枕书这么叫他,怔了下,耳根瞬间红了起来:“怎、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贺枕书只是笑,并不解释,还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阿姐中午做了一大桌菜呢,说要给我们践行,结果你根本就没吃上。”
他扶着裴长临坐起来,才道:“不过还剩了些菜,我去给你热热。”
裴长临点点头,贺枕书转身出了门。
他靠在床边醒了会儿神,起床整理了床铺,又来到书桌旁。
因为早早定下了明天要离开,他们的行李已经在前几天就收拾好了,只剩些书籍还没打包。裴长临帮着贺枕书整理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贺枕书便端着饭菜回来了。
这或许便是家里开了饭馆的好处,过年这些天有裴大厨掌勺,家里没有一天的饭菜是普通的。今日这饭菜更是丰盛,贺枕书把热好的菜一道一道往桌上放,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
“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裴长临无奈道。
“阿姐一片心意,你每样都尝一尝嘛。”贺枕书道,“离家之后,你可就吃不到阿姐的饭了,到时有你想的。”
“有道理。”裴长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到时就只能吃你做的饭了,唉……”
贺枕书:“叹气是什么意思啊!”
府城的生活比青山镇贵得多,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去下馆子,自然得自己在家做饭。贺枕书跟着裴兰芝学过一段时间,近来也一直在练习厨艺,坦白而言,是比最初要好些,但……也只是好了一些。
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还在与他说笑:“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去老师家蹭饭。”
“是吗?”贺枕书将食盒里最后一个大碗端出来,冷哼,“你要是不乐意吃我做的饭,这个你也别吃了。”
裴长临愣了下,才注意到他手上端了碗清汤面。
简简单单的素面上铺着青菜,卧了鸡蛋,汤里飘着薄薄一层油花,香气扑鼻。
“你……”裴长临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
“说笑的,不会不给你吃。”贺枕书把面放在他面前,笑道,“这是阿姐亲眼看着我煮的,这回肯定不会难吃,你试试。”
裴长临没有回答。
按照当地习俗,在生辰当日,家里是要给寿星煮面吃的。
这碗面,又被叫做长寿面。
裴家不给裴长临庆祝生辰,这本是裴长临自己的意思。他的出生导致了娘亲离世,他从不觉得这个日子有什么可庆祝的,这个日子,只是在不断地提醒他,他的出生便是一场错误。
“我知道,你一直不能接受这件事,但那些不是你的错呀。”贺枕书宽慰他,“不管是爹娘还是阿姐,他们一定都是期待着你降生于世,并为此高兴的。还有我也……我也很开心,你能出生在这世上。”
他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认真道:“娘给了这个世界,给了我一件很珍贵的礼物。”
“娘辛苦将你带来这世上,如果知道你一直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要怎么放心得下呢?”
裴长临垂下眼,将贺枕书的手拢进掌心:“我明白的……已经想明白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后者牵着他在桌边坐下。
“我以前是很难接受,还总会想,要是当初活下来的是我娘就好了。”裴长临道,“那样的话,爹和娘就能好好过日子,他们也许还会有个更健康的孩子,阿姐不必这么劳累,这个家……也不会被我拖累到这个地步。”
“但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
“我是很对不起娘,但事情既然已经变成这样,反复回想自责也于事无补。所以,我不会再把自己困在愧疚里了。”
裴长临摩挲着贺枕书的手指,轻声道:“我今天告诉娘,我马上要去府城治病,要去拜师学本事了。我想活下去,想体会更多不一样的人生,想证明……娘留给我的这条命,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望向贺枕书,眼底露出些许笑意:“阿书,陪我一起吧。”
两人视线撞至一处,贺枕书也笑起来,点了点头:“那是当然。”
裴木匠今天找贺枕书说那席话,是一片好意,但的确是多虑了。
裴长临早已下定决心,贺枕书又怎么会游移不定,为自己寻什么退路?
前途未知,无论他们将会遇到什么,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们都不会犹疑。
他们会一直相携相伴,坚定地走下去。
翌日,正月初六,贺枕书与裴长临正式启程前往江陵。
第75章
过年期间,青山镇到江陵府的大渡船不开,二人只能租辆马车,走官道往府城去。
好在经过大半年的调理,裴长临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了不少,否则这一趟下来,他那身子骨非得散架了不可。
不过,贺枕书仍不敢叫他太过劳累,特意嘱咐车夫放慢了速度,还时不时停下休息。
二人走走停停,花了足足五天时间,才从村里到了县城。
安远县距离江陵府已经不远,到了这里,他们便能换乘小船,从水路前往府城。
贺枕书却提出了异议。
“还是要坐马车?”裴长临有些诧异,“可是,坐船会快一些吧?”
官道毕竟要翻山越岭,但江陵府河道纵横,大小各城都有水路连通,在有船的情况下,肯定是走水路更为便捷的。
“我……我是怕你晕船嘛。”贺枕书神色稍有迟疑,道,“再说了,这里去府城没多远,就算坐马车也就多花个两三天,没关系啦。”
裴长临狐疑地看他一眼,最终没有反驳。
他们在青山镇租的马车只将他们送到安远县,二人只得又去驿站再租了辆马车。
车夫一听他们要去江陵府,连忙上前热情地帮他们搬行李。
这也不奇怪,随着船只普及,这年头选择坐船出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些赶车的,生意反倒没有以前好做。从安远县去江陵府,已经算是个大生意了。
车夫帮他们将行李搬上车,又热情道:“我看两位不是本地人,可是出来游玩的?我们安远县附近好些风景都不错,可要顺道去看看?”
“……不是本地人?”贺枕书失笑。
贺枕书虽是书商出身,但当初在安远县,他的名气可是不小的。
谁不知道贺家小少爷才华横溢,连书院学子都望尘莫及。若非女子双儿不可入书院,不可参加科举,上回县试的案首,多半是要换人的。
——事实上,那案首贺枕书是认识的,确实比他差远了。
虽然知道车夫是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模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这话叫贺枕书听来,却有些五味杂陈。
“不用了。”他望向前方城门方向,轻声道,“安远县,我很熟的。”
裴长临从身后轻轻牵过他的手,问他:“真不进城去看看?”
贺枕书摇摇头:“不去了。”
他家书肆早已被官府查封,现在都不知道成了什么铺子,至于家中旧宅,听说他出嫁前兄嫂就打算把那宅子卖掉,现在多半也已经没了。
物是人非,没什么可去的必要了。
但贺枕书并未消沉:“这次没空,下次再来。”
爹爹尚未洗清冤屈,安远县,他迟早是会回来的。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贺枕书没再多说神什么,拉着裴长临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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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安远县出发时还不到中午,午后,两人吃了点干粮,窝在马车内部小憩。
长途跋涉多少会损耗精力,裴长临这些天尽量保存体力,一有机会,就搂着自家小夫郎补眠。
他睡得不沉,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客官,我们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裴长临迷迷糊糊听见了这句话,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到了?
安远县距离是江陵府不远,就算走得再快,也要走个两三天才是。
他们不是才刚上车吗?
裴长临睁开眼,贺枕书正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他跟着看出去,视线内只见高高的石阶,以及石阶上那座斑驳陈旧的古刹。红墙金瓦皆在岁月中褪了色,唯有那厚重的朱红大门,能依稀看出昔日的恢宏气势。
古刹上方的匾额书写着三个大字。
云观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