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看向萧明锦,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万万没想到在而今的境遇中,萧明锦竟然选择站在了陆合元的阵营中。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即便今日没有萧明锦,此事也亦是不可挽回了。
可这应允的话却绝不可出自他的口中,否则难免落人口舌。
于是,明帝看向了站在群臣之中,始终不曾出声的人江寻鹤,随后沉声问道:“江爱卿,你意下如何啊?”
众人纷纷转身回头,同明帝一起看向江寻鹤,试图欣赏他最后的无力挣扎。
却见他披着一身合体的官袍,眉眼间神色纹风不动,好似这帮人激烈地争夺了半天,却全然与他无关般。
几个大臣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实实在在地将他们羞辱了个透彻。
可江寻鹤心中只有不止歇的颤动,他并非看不清这眼前的污糟手段,但却仍然难以自抑地渴求这背后隐藏的那点能够和沈瑞牵连在一起的纽带。
他缓步上前,合手行礼道:“臣愿往之。”
第044章
朝堂上百般的风起云涌, 始作俑者却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吃果子,他身前蹲着两个工匠,正在往刚刚制好的摇椅上镶金边儿。
沈瑞手中端着茶盏, 却还时不时散出根手指,提点一二。
春珰手中握着绢扇,瞧他那番做派同昨日支使江太傅剪花时如出一辙地骄矜。
工匠们小心地拿着工具和满盒子的金片, 不单是粗暴地将金片镶嵌上, 还要依着这小祖宗的喜好雕上花,怎么好看繁复怎么来。
工匠生怕自己一个手抖惹得这小祖宗不痛快, 再牵连家里,只得屏气凝息地一步一斟酌,没多久便出了一额头的汗。
春珂从外面进来, 手中拿了一封信回来, 轻声道:“公子, 徐丹传消息回来了。”
沈瑞掀了掀眼皮, 神情倦怠,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 春珂见状立刻走上前,将信件拆出来递到他手中。
接着又转身绕到沈瑞身侧,同春珰小心交换了一个目光,接过了她手中不断扇动的绢扇。
春珰没拒绝, 而是放下袖子遮住了自己不住颤抖的手掌,她昨日受了罚, 去将园子中的花草全都换了土。
今日还能正常当值已是不易了, 更不必说还摇了半天的扇子, 她心中清楚连带着这后续才算是个周全的责罚。
此刻春珂替了她的活计,公子却没阻止, 可见着此的责罚已经过了,只是下次是否还能有这本好运道便是难算了。
沈瑞手里捏着的那张信纸上写得满满当当的,一眼瞧去险些看不见白色的空余。
不必说那几位言官昨日得了他的信,今日早朝便齐齐上谏的盛景。
单是焦润后面兴起的那一波风浪,放到茶楼里就够说书先生讲个几天几夜了。
沈瑞眼中含着一层笑意逐行逐字地瞧下去,好像对这一番变故半点也不惊讶。
这些言官收到的信中,只有焦润的不同,其余皆只预知了这第一层风浪,却全不知这第二层的境遇。
恐怕这中都城内除了焦润和沈瑞,剩下的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瑞唇角缓缓勾起,这才正是他想要的,有事众志成城的玩意儿却远不及单枪匹马破阵来得快些。
无论城府怎样深沉,第一反应永远是骗不了人的,更不必说那帮子言官光是嘴皮子凌利,脑袋轴得厉害。
倘若众人齐齐上谏,便有逼迫之意,明帝再怎么无力也难说不会想法子阻挠。
但若是焦润一个,便怎样也逃不过一个利益结合,明帝虽心中不痛快但却也不会压制不住,牵扯太多。
反倒是萧明锦会站出来,主动在这场风波中跨入了焦润的阵营里,倒当真是叫他有些意想不到。
沈瑞轻轻揉了揉额角,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即便是个顽劣的小孩,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储君,又不是随便哪一个皇子都是深宫巨人,若是他心中没把算盘也活不到现在。
沈瑞不觉得自己那几句话就真将人诓骗了,顶多也就是要他心中有了这么个念头罢了,但现下却远没到催生的时候。
沈瑞捏着信纸的手指缓缓收紧,他倒是有点猜不透这小崽子这番示好,揣的是什么心思了。
他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晦暗神思,不过,局势尚且可控。
他又不是巴巴上去同人谈感情,这中都城内再没什么会比利益更牢靠,他同萧明锦现下便是最最牢靠的利益结合体。
他散开点手指,将最后两行看完了,也不知写消息的人什么毛病,前面那帮子言官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落,就连陆合元同自己那个便宜爹如何当堂争辩自己到底是孺子还是烂泥的话都逐一记录下来了。
却偏偏将沈瑞最想瞧见的那一段给省去了,只模糊地写了一句:江寻鹤自愿应允。
自愿应允四个字能牵扯出来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算自愿应允。
沈瑞虽同这些言官勾结了一波,却也知晓朝中这些老狐狸谋算颇深,言语间稍在一二字的深浅上加一磨炼,得出的结果就截然不同。
那索命的狗东西究竟是真自愿还是被自愿,他在这信中半点儿也瞧不出来,
沈瑞有些意兴阑珊地向后倚靠去,漫不经心地一抬眼,却同站在拱门前的人对上了目光。
那人迎着光静静地站在两簇海棠交合掩映的地界儿,半点声响都没有,好似若没有沈瑞这不经意的一眼,便能在那站上千百年一般。
沈瑞被自己心底这点无端的想法逗笑了,他还真是逍遥日子过惯了,分明是原书中一己之力荡尽不平的大佬,他还真将其当做绕在腿边讨欢的乖狗不成?
这会儿的日头正晃眼,沈瑞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却仅仅是这点回避似的举动,便让始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江寻鹤下意识拢紧了手指。
心中那点勉强压下去的叫嚣好似又重新升腾起来,不断地催促着他,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江寻鹤借着袖子的遮掩死死地掐着指腹,将那一处掐到充血,随后分割成苍白紫红的两处。
不必那么急,他已经谋得了这寸许的牵扯,现下局势已定,总有容得他周全的时候。
仓皇靠近,只会沦为轻贱的一瞥和肆意的抛舍。
沈瑞不知道他心中的盘算,只是随手将茶盏放下,轻笑了一声颔首道:“江太傅安好。”
可眼中却全不似方才,好像在他眯起眼睛的那一瞬息被蒙上了一层遮掩,只余下克制的疏离感。
江寻鹤滚了滚喉咙,合手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对春珂道:“给太傅上茶。”
他弯着一双眼,状若不经意道:“瞧着这一身官袍,太傅莫不是方一下朝便来了沈某这?”
两个工匠已经将满满一盒子的雕花金片都镶嵌在了藤椅上,见着二人要说话,便行了礼悄悄退了出去。
沈瑞指着自己对面金灿灿的藤椅道:“太傅请坐,不必太拘谨。”
那目光跟搅合了浆糊似的粘人,从官袍上的褶皱一直瞧倒那紧贴着衣料的雕花金片,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什么清冷冷不近人的孤鹤,偏要养在这金玉堆里,沾着一身脂粉亵玩,才有意趣。
春珂斟了茶递给江寻鹤,他大约是没想到沈瑞这除了镶金藤椅,便是连茶盏也是羊脂玉的,对比着沈瑞手边白瓷的杯盏,他指尖一顿,随即接了过来。
“今日朝中有异动,江某特来告与沈公子。”
沈瑞捏了颗梅子塞进嘴中,却冷不丁被酸地直皱眉,他倒吸了一口气故意为难道:“我又不是什么朝臣,这朝堂上的事,太傅何必讲与我听。”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沈瑞微微向前半倾着身子,凑近了道:“难不成,太傅是想要沈某考个状元郎回来不成?”
沈瑞说这话时,眼中的恶意几乎掩盖不住,他虽没将那全书看个囫囵,却也清楚原主在他科举上横插那一手,是他一处隐秘的伤疤。
好好将养着,总会在他封侯拜相、权倾朝野那天愈合。
只可惜他现下落在了沈瑞手中,他偏要将这伤疤时时撕开,时时新鲜。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江寻鹤似有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道:“沈公子志不在此,江某自然不会强求。”
沈瑞听着那句志不在此,眼神瞬间变得暧昧起来,目光沿着江寻鹤劲瘦的腰身打了个转儿。
这话,是也不是。
“今日朝中有朝臣提议说江某既为公子之师,便理应规束言行,学生之错究其根本是为师者不曾尽责。”
“因而公子日后言行举止皆与江某做个牵扯。”
分明是那些个老东西合起伙来想将他赶出朝堂,在他嘴里却全然成了天地至理般的好法子。那一惯清冷的眉眼在说这话时也仍旧不起波澜,好像半点为难都没有。
沈瑞一时间倒是有些荒唐地信服了那心中所言的“自愿应允”,他看着江寻鹤,眼中裹挟着一丝深意。
这点低劣的手段,他不信在原书中天地谋算于一心之间的江寻鹤会分辨不出,但现下却全是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沈瑞忽而勾了勾唇角,他不在乎这其中的变数是什么,他想要的无非是将这鹤鸟囚于牢笼之中,困为乖顺的金丝雀,至于是想尽了法子驯服的,还是主动归顺的,都不要紧。
他这人,从来只看结果。
他只要这对面坐在镶金藤椅上的人剥了这一身冷冰冰没意趣的官袍,裹些织金绣花的料子,最好那一身的皮肉处处暧昧难言,挂满了绮丽珠宝才好。
沈瑞面上半点不显,分明他就是这一切背后的操刀人,现下却仍能轻声安抚道:“竟是如此,只是沈某行事素来放肆惯了,即便以后学了些礼法,想来也不是一天便可规束的……”
他勾起唇,难得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只怕是要牵连江太傅了。”
江寻鹤端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杯盖因着这点力道猛地同杯沿碰撞在一起,磕出一点声响。
沈瑞眼中含笑看着这点浑不合礼法的错处,却听那人语调仍是一惯的清冷。
“沈公子随意便好。”
“江某,无碍。”
第045章
沈瑞姿态散漫地坐在椅子上, 轻轻晃着小腿,腰间的玉饰随着他的动作玎珰作响,显得愉悦又奢靡。
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上掠过, 如果忽略其方已说完话便抿紧的唇,大约那“无碍”二字还真能凑出些坦荡荡的真实来。
明明坐在镶嵌着雕花金片的藤椅上,披着这中都城内人人求之的官袍, 可仍像与这权势富贵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好像这官袍是沈瑞硬披挂在他身上的, 这藤椅也是沈瑞硬逼着他坐下的般,现下却端处一副以身报恩的模样来。
沈瑞消磨似的舔了舔齿尖, 心中默默想到:还真是,难办啊。
面上却很轻地笑了一声,合手道:“多谢江太傅体谅。”
恰逢着一阵风吹过来, 惊动了院子里的花叶, 后者闻风而动, 衣袖被风卷起一个弧度, 沈瑞听见他轻声道:“本分所在。”
沈瑞心中嗤笑一声,这漂亮鬼的本分, 可全不在此处。
春珰见状,轻声提醒道:“公子,该动身去陆府了。”
沈瑞状若惊觉般笑道:“昨日命人给太傅送了请帖,不知太傅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