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眼皮一跳, 还以为是茶水出了问题,将要伸手,便听见明帝问道:“江寻鹤出宫了吗?”
春和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也大约猜出了明帝的意图,他立刻合手道:“江太傅现下还在东宫为殿下和沈公子讲学,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结束。”
明帝一挥袖子起身道:“那朕就去看看这在群臣口中都万般不是的太傅,究竟将这学讲得如何。”
春和垂眼应下, 吩咐人去备龙撵, 心中缺默默为沈瑞道了句“惨”, 依着东宫那边的消息,明帝眼下一去, 就能将沈瑞摆在外面的勤学假面给撕碎了。
但他却并没有兴起要派人去传信的南头,在宫里,有时候无谓的好心,便是催命的利器。
——
沈瑞倚在窗边,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扇洒在他的脸侧脖颈上,白皙的皮肉仿佛镀上一层金光般。
乱花渐欲迷人眼。
萧明锦正巴巴地听着江寻鹤讲学,与秦太傅不同,江寻鹤从不是坐于高堂之人,他远比那些口中说心怀百姓的官员更懂得百姓疾苦。
而萧明锦自从上次随沈瑞外出看了“民生”后,才恍然发觉他从前所见种种,都如披了绸缎华服的腐尸烂肉般,远瞧着是一派兴盛,稍一离近些便是臭不可闻。
而他背了那么多治国策,竟无一例能对应上。
是以,凡江寻鹤说讲牵扯到了古今民生,他都要额外认真些,恨不得瞬息之间便可间整个和谐东西都学进脑子般。
沈瑞冷眼瞧着这一切,不阻止也不鼓励。
萧明锦越心知民生疾苦,才会越有可能帮扶商运,但这所有一切叠加起来,都绝不可成为他信任江寻鹤的催化剂。
江寻鹤最好是在朝堂上逐渐边缘化,逐渐孱弱无依,才好收押在笼子里亵玩。
沈瑞轻轻打了个哈欠,将越发亢奋的沈肆收拢回来,懒散地伸出一只手,使得江寻鹤的话顿了顿看向他。
他拖长了语调问道:“太傅近日可带了帕子?”
萧明锦闻言立刻从衣袍里往出扯,直到扯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才邀功似的递到沈瑞面前,眼睛还亮晶晶地盯着沈瑞。
沈瑞与他对视一眼,萧明锦更好似来了劲似的,饱含期待道:“表哥,孤有帕子。”
沈瑞冷漠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帕子的一个小角,将其抛了回去。
萧明锦被丢回来的帕子砸了个手足无措,还没来得及卖委屈,便瞧见太傅在神色平静地围观完这一切后,默默掏出了自己的帕子。
而刚刚还嫌弃万分的表哥,却轻笑着接了过去,将其展开遮盖在眼睛上,肆无忌惮地向后依靠着浅眠。
只剩下迷茫又不忿的萧明锦同对面的江寻鹤默默对视了片刻,最终萧明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虽然太傅神色从始至终都好似未有变动,但他敢肯定,若不是表哥将自己的帕子毫不留情地抛回来,他根本都不会掏出来的。
看似弱小妥协,实则根本是一种选择上的逼迫。
表哥所言不虚,此人根本就是心性狡诈,善于伪装。
萧明锦转头看了一眼安心假寐的沈瑞,拳头慢慢握紧,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表哥被这种人哄骗了去。
他!堂堂汴朝储君,要做表哥心中最最亲近之人!
“殿下,臣继续讲了?”
江寻鹤手中的戒尺在萧明锦书页上某一处轻轻一点,指着将要讲的片段提醒道。
萧明锦手掌一松,忽然泄气,他现在非但竞争不过,甚至还要受制于人,每天听江寻鹤讲学。
他撅着嘴不甘心应道:“太傅请讲。”
沈瑞合着眼听着这些响动,掩在帕子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下一刻笑容却忽然顿住,今晨起来后便头痛,现下更是变本加厉。
原主是否离魂体弱,死于作妖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倒是的的确确快要死于非命了。
突然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屋内的讲学声也停顿了下来,沈瑞忍着头痛懒声道:“殿下,稍微关爱一下病患吧。”
萧明锦没说话,沈瑞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单手掀开遮脸上的帕子,同一脸无奈的春和公公对上了目光。
再稍一侧头,正是叉着腰冷眼盯着他的明帝。
明帝同他对上目光冷哼一声道:“朕送你来睡觉的?”
天地良心,沈瑞已经这般在东宫兴风作浪许久了,这绝对是明帝头一次逮着这个时辰来关心萧明锦的功课。
难得上心一次,谁知就逮了沈瑞一个现行。
沈瑞眨了眨眼,慢慢将帕子取下来,又细致地折叠好。明帝没催他,一副非要瞧瞧他还能扯出什么借口的样子。
“回陛下,臣身子弱,江太傅讲得东西又实在晦涩,臣连字尚且没认全,更别说来学这些文章了。”
他桌案上的书册都是萧明锦的,更别说笔墨纸砚,一概没有。
春和转头偷偷看了眼明帝的神情,将沈瑞指着的那本书册拿起来,双手奉到明帝面前。
明帝眼含警告地看了眼沈瑞,随后翻开书页,大约是因着里面夹了东西,所以一翻就被翻到了那页。
明帝顿时脸阴沉地如萧明锦那写满了墨字的书页一般黑,他当然清楚这书页是萧明锦的,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明锦还为沈瑞操着心呢,冷不丁被瞪了,一脸茫然地来回张望。
只见明帝从书页中抽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小乌龟,作画者堪称力透纸背,至少在场几人没一个不曾瞧清楚的。
小乌龟被画得张牙舞爪,十分俏皮,可明帝一脸被乌龟咬了的痛恨模样,怒视着萧明锦,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
沈瑞舔了舔唇,探出一只手道:“陛下,这画是臣画的。”
他毫不避讳地对上明帝的目光,弯着眼笑道:“臣近几日身子不适,这是褚太医开的食膳,臣想着画下来也方便记些。”
明帝冷笑一声,不愿同他在这事上辩驳,将那纸重新塞回去道:“你进宫听学多日,可曾学会点什么?”
明帝一边说一边拿着那本书坐到了前面的椅子上,沈瑞头疼的越发地重,他勉强打起精神道:“回陛下,第一篇已经会背半数了。”
他说的第一篇,萧明锦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了,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好像不愿瞧见这糟心玩意儿般。
“那你就背来听听。”
沈瑞磕磕绊绊地背了一小段,他顶天算看得次数多了记了一点,现下越仔细想就越头疼。
他抬眼看着即便闭上眼也紧紧皱着眉的明帝,低头轻轻扯了扯江寻鹤的袖子,再一抬头便和明帝对上了目光。
“……”
明帝哼笑一声,嘲讽意味拉满,沈瑞干脆地将手收了回来,坦然道:“后面不会了。”
明帝恨铁不成钢道:“你便不能有点出息?整日不学无术成什么样子。”
沈瑞眼瞧着他仿佛颇为真心关怀般地数落,好像自己若是当真整齐,他夜里还能睡得如同现在般安稳似的。
“你若有你母亲十分之一的才情,朕也不至于这般为你忧心。”
“母亲?”沈瑞还不知晓自己的脸色已经是何等的难看,他扯了扯唇角,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道:“臣与长公主,宿敌一般的命数,陛下竟忘了?”
明帝闻言立刻怒拍了一下桌案,巨大的声响将萧明锦吓得一哆嗦,沈瑞却难得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意来。
明帝几度张嘴却始终美玉将责备的话说出来,萧瑜兰这些年的行事,对外只称是深居简出、一心修禅,可这其间的往来总归是遮掩不住的。
若非如此,明帝也不会纵容沈瑞在中都城内嚣张跋扈这么多年。
萧明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瞧了两圈,突然开口道:“父皇,太傅这几日为儿臣讲治国策里的民生、赋税两篇,儿臣有些体悟,想请父皇评鉴。”
僵持的氛围终于被打破,明帝对着沈瑞冷哼一声,算是暂时将事情放过去。
“说说看吧。”
萧明锦不敢托大,挑了一处小的切口来谈,一边说还一边悄悄观察着明帝的神色,直到看见他面色逐渐和缓,才层层递进地往下谈。
屋内的氛围总算是轻松了几分,春和悄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明帝摆明了是想晾着沈瑞,旁人知晓他的意思便不敢多看沈瑞一眼。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父子二人身上。
只有江寻鹤微微皱眉,扯住了沈瑞的腕子,手上用力将人撑住了。
沈瑞唇色惨白,不单是头疼,这会儿发作起来更是一阵昏晕,他另一只手撑着桌案,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反手回握住江寻鹤的手腕,玛瑙坠子隔着衣料在他手掌内硌出印记,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沈瑞有些站不住脚,他没个顾忌地将身子贴近江寻鹤,在他身上寻些倚撑。
他们两个的动作过于显眼,明帝余光瞥了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光,这是沈瑞最惯用的伎俩,从小到大靠着这个借口不知逃了多少责罚。
今日想来也不过是看着事态严重了,便想要故技重施罢了。
分明在这屋内极显眼的地方,可沈瑞却好像被单独划到了一个偏僻不起眼的小角落般,他将头侧过去悄声说:“江寻鹤,你扶住我。”
声音细小,气息贴着他的耳边掠过去,惊起一点红。
江寻鹤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肩膀上便一沉,好在他始终扶着沈瑞,才没让人摔了。
春和惊呼道:“陛下,沈公子昏倒了。”
“你喊朕有何用!快传太医啊!”
春和连忙应了两声快步跑了出去,江寻鹤将人抱起,沈瑞的头倚靠在他的肩上,即便晕着眉间还是紧紧地蹙起,唇色白得吓人。
萧明锦连忙凑过去,一边伸手要帮扶一边急声道:“快去送去孤的寝殿。”
江寻鹤却将身子一侧,冷声问道:“殿下可有哪一处偏殿方便?”
两人对视之间,萧明锦明白了江寻鹤的意思,他抿紧了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一看到沈瑞的样子便只能妥协道:“去左侧的偏殿吧。”
江寻鹤看向明帝,明帝略一颔首示意应允,他便抱着沈瑞出了屋子。
萧明锦心里为着沈瑞担忧,可太医没来总是没法子,他有些抱怨地转头看了眼明帝。
后者自认理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有些底气不足道:“他自幼便会装病这一招,朕又如何知晓他今日是真是假。”
越解释越生起点底气,好像颇有些道理了,明帝原本有些低垂的下巴略抬起了点。
“表哥前些日子方才大病一场,还没将养好便又病倒了,父皇且想想如何同姑姑交代吧。”
明帝没应声,他心中响起沈瑞方才那句“宿敌般的命数”,一时间心中感触难名。
其实萧明锦同他都不必但又萧瑜兰会因为沈瑞晕倒一事发作,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会在乎沈瑞的死活。
都是当年造的孽啊。
明帝叹了一口气道:“走吧,随朕去看看那混账。”
太医已经来了,来不及擦汗便到了床榻边诊脉,江寻鹤抿紧唇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瑞。
没一会儿,太医又掀开沈瑞的眼皮看了看,起身道:“太傅放心,沈公子并无大碍。”
正巧明帝和萧明锦两个人进来,太医连忙要行礼,明帝一摆手道:“免礼,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