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芸将帕子仔仔细细地折叠好,轻笑了一声:“既然都明白了,便去做事吧。”
丫鬟婆子们福了福身子,轻声应下,心中却明白,三房要变天了。
第065章
楚老夫人的院子在楚宅的最深处, 掩在一片松竹之中,她已经不管事多年,这些年深居简出, 先头若非是因着沈瑞只怕也未见得会出席家宴。
枝叶掩映之下,是排列齐整的石砖,大约是因着楚老夫人年事已高, 平日日生怕磕着摔着, 是以上面雕了细细的纹路来防滑。
叶梅芸方一踏进院子,就瞧见了管湘君正着一身素袍跪在石砖上, 脊背挺直,叫人莫名瞧出来些坚韧。
叶梅芸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打着绢伞,见状轻声道:“夫人, 这……”
现下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 身上好似被火灼烤着, 背上的汗水沾湿衣料, 又重新粘回身上,黏黏糊糊的难受。
但寒气却从冰冷的石砖上逐渐向上蔓延, 沿着膝盖往上走,最重停留在肺腑之中。
内里是无尽的冷,皮肉上却裹着一层热,两厢冲突之下, 最是难捱。
叶梅芸听见了丫鬟那一小句,目光落在管湘君的膝盖与石砖接触的那一小块, 石砖多棱角, 只怕现下已经是一片难消的青紫了。
她微叹了一口气, 提步向前走,路过管湘君身旁时脚步微微一顿, 却又好似半点没有注意到管湘君似的,只是语调淡淡地对身后撑着伞的的丫鬟道:“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她来时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好一帮丫鬟婆子,但真等着进来便只剩下两个打着绢伞的了,此刻两个丫鬟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轻声应下道:“是。”
但脚下却动了动,绢伞遮住的阴凉刚好笼罩在管湘君身上,为她遮去了大半的压力。
管湘君双唇动了动,方不过发出了一个音节,便听见叶梅芸冷声道:“夫人不必多言,有什么话进了里边儿,说与老夫人听便可。”
说罢,便提裙抬脚,拾阶而上。
屋子里,二夫人潘玉娥正娇娇地守在老夫人身边,给她捏着肩,时不时地还轻声说点什么试图哄着老夫人畅快些。
那股子劲头,便好似若老夫人身下坐着的是龙椅,她定然是皇帝身边儿最能讨巧卖乖的阉臣。
见着叶梅芸进来,还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三妹妹来啦,快坐过来喝口茶,也好润润气儿。”
叶梅芸不算喜欢她身上那股子圆滑劲儿,因而只是略一颔首便算作还是应下了,转而对老夫任问安。
楚老夫人今日远不如同沈瑞共用晚膳那日瞧着精神矍铄,她不问事许久,因此从来瞧着都没有今日这般的老态,可见楚泓出事对她的打击并不算笑。
“儿媳给母亲问安。”
楚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眼中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重,但看了许久,也只是没什么气力地轻声道:“你来了啊。”
叶梅芸应了一声,两人对视之间却好似一场无声博弈般,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态度。
最后倒是潘玉娥先轻笑了一声:“三妹妹好生恼人,招呼了你半天,却只知道在那站着,倒好似我同母亲亏待了你似的。”
楚老夫人又疲倦地合上眼道:“坐过来吧。”
叶梅芸捡了个离她们两个都不算太近,却也不会因着太远显得生疏的位置坐下。
潘玉娥见状,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却只是用帕子掩唇轻轻抿着嘴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今晨之事想必你们两个也都知晓了,心中可有什么盘算吗?”
潘玉娥轻轻拍着老夫人的手,像是安抚般道:“我观这消息在中都之内是大约已经传遍了,这会儿在想要将消息按住,只怕会适得其反,反倒是令人耻笑。”
她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好似替谁藏羞似的道:“说起来,三弟也是,便是喜欢这般……也不好闹得如此大的动静,只怕难免要给人留口舌了。”
她轻飘飘的一通话便将此事给定了性,从旁人的算计变成了楚泓自己爱好独特、不知遮掩。
叶梅芸原本要说的话,愣是被她先一步噎了回去,因而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裙子,没言语。
楚老夫人即便闭着眼,但也能看出她的眉头随着潘玉娥一通“胡言乱语”紧紧地皱了起来。
偏潘玉娥还是个没眼色的,见状便大胆地伸手抚了抚楚老夫人眉间的褶皱道:“母亲莫要心焦,现下商量出个合适的解决法子才好。三弟已然如此了,您若是再伤了身子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她说这话时,眼中亮着光彩,同她那一心死读书,考了十几年没考中功名的相公如出一辙,皆是天真地要叫人气绝。
叶梅芸生怕她再说下去,府中才是真要出了乱子,于是插言道:“二嫂说得也未必不再理,此事现下不管后头藏着多少事宜,都是之后才要一一查清的,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将事情按住,不要再继续散播下去了。”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母亲也不要怪儿媳狠心,毕竟三爷出了事,最受影响的还是我们三房,但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将整个楚家的利益都弃之不顾。”
潘玉娥嗔怪地看了叶梅芸一眼,好似在怪她打断了自己的说话,但倒也没真的将怪罪说出口,而是见缝插针地接话道:“母亲也是知道的,府中的生意我们二房是一概不管的,我夫君是个只爱读书的,因而我说话想来也公道些。”
叶梅芸听着她那娇娇柔柔却专爱煽风点火的语调,就觉着心头一阵无奈,但却也没法子不准许她说,若是那般保不齐还要哭闹一场。
更何况,她还没蠢到会以为老夫人看不透自己的心思,若不是因着楚泓的行事对她心怀愧疚,又怎么会将整个三房的权柄都下放给她?
因而她一旦说多了就会出错,硬生生将她填补成共犯,倒不如放任潘玉娥去说,如她所言,二房这些年半点生意都不沾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出来说话的了。
潘玉娥一边说一边还盯着叶梅芸,一副生怕被她夺了话头似的模样,语调被她抻得长长的,听起来娇气又磨人:“此事一出,必然会被生意上的对家借机发作,若是任由下去,生意定然会受损,彼时对于楚家才是真的打击。”
楚老夫人没说话,手指却轻轻颤了颤,一直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的潘玉娥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优哉游哉地添补了一句:“此事以后如何也总归是要等等看。便是三弟真的喜欢,不行寻几个人养在家里也好,想来三弟也是能够理解的。”
叶梅芸方才觉着她有了点分寸,才不过瞬息之间便又觉着额角突突作痛。
她面上不显,手指却捏住了衣料,掐了好多褶皱出来:“大嫂正等在外面,不若先叫她进来,将此事后续料理了?”
楚老夫人没说话,却摆了摆手,叶梅芸一个眼神,潘玉娥便噘了噘嘴,有些不情愿地起身道:“那我去唤大嫂进来吧。”
管湘君已经在外面不知道跪了多久,双腿已经逐渐麻木,神思更是混沌起来,直到潘玉娥在她身前蹲下轻声唤着:“大嫂,老夫人请您进去一并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事。”
管湘君只觉着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却又并没有触动神经,只是胡乱地躁动着,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潘玉娥,后者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瞧瞧这可怜样儿,不知道的以为犯了多大的错处呢,快起来。”
她将人扶了起来,管湘君清醒了一些对她道了声谢,便要伸手推拒开,却又被一把拉了回去:“得了,原也不是多大的事,三弟自己色迷心窍难不成还要怪到你头上去?”
管湘君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潘玉娥会被沈瑞放出来的消息骗到,她一点都不奇怪,在这个处处都是人精的府中,也就独二房终日都是一派天真的模样。
谁知下一秒便听见潘玉娥娇气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狡黠:“大嫂不必担忧,我方才在屋中给他泼了好易一桶过脏水,现下他在母亲眼中就是个……”
潘玉娥顿了顿似乎是在寻着一个合适的词汇,想了半天,总结到:“兴趣爱好特殊的色中饿鬼。”
她转头对上管湘君有些讶异的神情,轻轻撇开眼笑了起来:“大嫂怎么这般看着我,我夫君是个不管事的,平日里全仰仗着大嫂吃饭,哪里有吃饱了就摔碗的道理?”
管湘君眼中露出些难名的情绪,越发将潘玉娥逗得笑起来,她一边扶着管湘君一边安抚道:“事已至此,就算母亲想要责怪你,可我们二房是个不中用的,三弟又这般行事,楚家离不得你。”
她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沾上一点晶莹的泪珠,随口下定论道:“这么说吧,就算是三弟现在寻根绳子自缢了,都败坏不到你身上去,他从前专爱造谣生事,现下也让他自己尝尝麻烦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她相公一心攻读诗书,从来不过问这些府中之事,结果到头来也没逃过楚泓那些个算计,说到底根本就是个没良心的混账,今日之事她根本就是要拍手称好的畅快。
待到进了屋子,管湘君方要说话,便被潘玉娥打断了,惊讶道:“是我没个察觉,竟让大嫂在外面跪了这许久,想来膝盖上定然要一片青紫了,也不知几日才能养好。”
她这话一说,楚老夫人非但没法子叫管湘君继续跪着,就连叫她行礼也是不心安。
老夫人沉声道:“跪着?这是为何?”
“儿媳听闻了三弟之事,便赶了回来,但终究是徒劳。母亲信任,才叫儿媳执掌楚家,但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是儿媳之过。”
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楚泓当年的行事她并非不知,只是到底是幼子,自幼跟在她身边吃了不少苦楚,也就更偏爱些。
更何况彼时,她的长子方才故去,正是伤心的时候,又如何做到对管湘君真正的一视同仁?
她没法子狠下心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着糊弄过去,所能给管湘君最大的支撑也不过是放权给她。
这中都之内什么都是虚无的,除了权势富贵。
她希望能够借此给管湘君些支撑,不要让她再赴自己的前尘,也希望能够借此警告幼子,却不想终究是她的包庇使得事态发展到今日的地步。
一家人终究成了兵戈相争的仇敌,她知晓此事不会是管湘君亲手所做,此番荒唐行事中都之内除却沈瑞再无二人。但管湘君在其中究竟起了什么谋划运筹的角色,她也并不糊涂。
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此事不怪你,坐过来吧。”
第066章
屋中一时之间倒是没人先开口说话, 直到管湘君在潘玉娥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定,气氛才好似松弛了一点。
叶梅芸原本捏着衣料的手也悄悄松开, 指腹轻抚平衣料上的细小褶皱,心中原本做的几种盘算,现下也在其中挑挑拣拣地择出最贴合的哪一种。
眼瞧着楚老夫人现下对着管湘君的态度, 可见幼子再怎么偏宠也是抵不过整个楚家的利益的, 竟然如此心中的估计也就更轻了几分。
她将双手拢在身前,神情淡淡道:“来之前我去院子里瞧了三爷, 身上的伤势姑且不提,精神上却已经不行了。现下中都之内流言四起,便是等到月余之后, 只怕也是难以消散。三爷便是待到日后, 身上的伤势好了, 若是再一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只怕也是要难捱。”
楚老夫人听着, 眼中不□□露出几分疼惜,但却到底没说什么, 反而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管湘君:“你一路回来想来也听了不少的风声,可有什么对策?”
管湘君今日早便去了商行,定了妥善的法子,好尽可能地减少些损失, 待到一切都落定了,才坐上马车途径御街回了府中。
彼时楚泓早就被抬回了家中, 但百姓的谈论声却半点不见止歇, 她倚在车壁上听了半晌, 说不出心中是畅快还是怜悯。
她心中清楚沈瑞的这个法子再拙劣不过,行的便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任凭楚泓心中千百般的算计,都敌不过对面的是个混不吝的。
可就是这般简单的处理法子,这般轻易便可狠狠击落的人,却在这些年里不知使得她困顿退却多少次,她身上的诸多枷锁从来不是仅仅来自于外面那些莫须有的声响。
屋中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她身上,只不过楚老夫人是明知晓此事由她筹谋,想要借机打探她要咬到什么地步才好松口,而叶梅芸和潘玉娥从某种情况上,她们竟然算得上是奇异的利益同盟。
管湘君轻轻呼出一口气,脊背从来挺直如松竹,她语调平静道:“今晨一得了消息,商行那边便乱了起来,儿媳在回来之前已经想法子暂时按捺住了,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当务之急是要给沈府送去赔礼。”
“沈家在中都之内根深蒂固,三弟虽未真冒犯了沈靖云,但总归在名声上多有影响,若是沈靖云不肯宽宥,便是因着不敢招惹他,我们生意上也要多受阻碍。”
潘玉娥守在老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一眼瞧过去倒不知谁是谁的依仗,闻言娇声道:“大嫂这话说得有理,我虽不懂生意上的事,可沈靖云的行事也是多有耳闻,被他盯上的,都没个好下场。”
楚老夫人没理会她,反而紧盯着管湘君道:“你觉得应当备些什么赔礼?”
管湘君半点不回避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一一列举了许多,丰厚但又不算逾越,她掌家以来这些人情上的往来一惯打点得很好。
老夫人心中一时之间竟然是说不清地复杂,分明是她一手培养出的掌家人,现下却同合围起来逼迫着她,要她坦然地吃这个暗亏。
她疲惫地合上了眼道:“便按着你说得办吧,我这今日身子不适,若是无事便不必再来了。”
管湘君同叶梅芸对视一眼,站起身应承道:“是,儿媳告退。”
只有潘玉娥却好似全不知境况般,轻声道:“母亲这般避人可不好,还是要多走动,才好身体康健,我来陪着母亲便也不会无聊……”
潘玉娥还在极力地推销自己,结果下一刻便被一脸无奈的叶梅芸扯走了,好像稍晚一瞬,便能任由她将老夫人气出个好歹似的。
分明是一路被拖拽出去,却还不忘转头娇声对老夫人撒娇:“母亲好好休息!”
门扇被猛地合上,出了老夫人的视线范围,潘玉娥便立刻将手臂扯了出来,懒懒地抚了抚乱掉的衣裙,嗔怪道:“三妹妹当真是半点不留情,若是伤到了,可是要赖上你几天。”
刚卖完娇,又促狭地眨着眼看向叶梅芸小声道:“照着我说呢,三弟既然有这般喜好,妹妹也甭拦着,不然少不得要落埋怨。”
叶梅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二嫂的意思是?”
潘玉娥笑弯了眼睛,大约自己也知晓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荒唐,因而显脸侧浮上一点淡淡的粉色,显得尤为地灵动:“不如寻几个专好那档子事的小厮伺候着,说不定正合了三弟的心意呢。”
说完兴致勃勃地盯着两个人瞧,见二人不言语,状若天真道:“毕竟今晨之事其中的关窍谁能说得清楚呢,若是用了我的法子,说不定三弟见了心中欢喜,病痛也能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