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想想大约是因着公子昨日得以安睡的缘故,奴婢瞧着江太傅那边也收拾地颇为用心,公子不若……”
沈瑞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硬生生将她未说尽的话逼退了回去,他的指尖搭在身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若爷不曾记错,你是父亲指派过来的人吧,伺候多久了?”
春珰闻言立刻收了绢扇,轻轻跪下应道道:“奴婢的确是家主指派来伺候公子的,已经八年了。”
“确实已经很久了。”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久到连原主子的话都不听了?这般撺掇我去江寻鹤的屋子,就没想过你那原主子若是知晓你这般行事,会不会即刻将你发卖了。”
春珰脊背挺直着,目光垂落在身前的石砖上,语调坚定道:“奴婢只是一心为着公子着想,半点私心也是没有的。”
“这些年没少给你那原主子传消息吧?”
春珰顿了顿,立刻转换了一套说辞:“ 公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公子与家主父子同心,奴婢自然也是依着规矩行事的。”
沈瑞支起身子,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那便说说他又给了你什么新的指令吧,叫你这么费尽心神地操办?”
在沈家行事忠心有时候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必要的时候卖主求荣才是保命的利器。
想明白了的春珰立刻收拾起自己那一副子绝世忠仆的姿态,立刻将沈钏海卖了个通透。
“家主的意思是,公子既然非想要将太傅作为娈宠,那便在博弈结束之前不可始乱终弃,必要将人拿捏住了才好,最好是日日陪伴,时时看管。”
沈瑞闻言紧紧地合了合眼,露出一副难名的神色,耳根却禁不住似的漫上一点点红。
“他凡是自己认定了的事,便半点不经脑子不成?”
他没将话说得太清楚,但春珰却好似早有预料般:“家主说了,诸事皆为他亲眼所见,半点不作假。”
说完后,春珰悄悄抬起头看向沈瑞的神情,小心试探道:“那公子今夜可还要去江太傅院子吗?”
话中好似在询问,但面上却是满满的期待。
哪里像是那漂亮鬼死他豢养的金丝雀,全像是沈钏海已经预料到了世家同皇权的这番斗争,为着活命打算卖儿子求荣了。
沈瑞扯了帕子展开,往脸上一遮,懒声应付着。
“不去”
——
暮色四合,院子中重新归于某种燥闷的安静。
春珂已经将东西收拾了退了出去,她心中还惦记着白日里沈瑞说要拔了她的舌头一事,休说在沈瑞面前晃,便是稍一听见沈瑞的声响都觉着心颤。
即便春珰已经安抚过她,说不过是公子随口说来唬人的,但害怕这种东西,从不是旁人解释清楚了便会不怕的。
因而她上一刻还镇定地点了点头应承,下一瞬一听见沈瑞说话,便连着脖子上的筋都忍不住轻轻颤动。
春珰见状只能无奈地让她先将东西收拾了下去,又抬眼悄悄看向沈瑞,看着他正半倚在小榻上捧着本游记在瞧,半点要出门的心思都没有,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屋子中的安神香点上了。
便是不去,也总要想法子叫他尽可能睡得安稳些。
春珰合上门扇退了出去,沈瑞听见声响,手中的游记顿时便被他抛到了一边儿去,身子懒散地向后倚靠着。
他合着眼,手指在榻上轻轻地敲动着,但动作却越来越急促,好似昭示着其主人烦躁的心境。
袅袅的白烟从香炉中升腾而出,带起一点漂亮的形状,已经是太医院不知开的第几个方子了,沈瑞已经成为继已故老太后之后最难安眠的硬茬子。
老院正险些以为沈瑞是故意来砸招牌的,但总归人的身子是做不得假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改方子。
最后的这一版倒是比着之前的略有些用处,但却远不如江寻鹤身上那股子草药味更叫人心安。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想不清楚自己是为着什么便被这般拿捏住。
若是些死生之间的,却也罢了,但不过是夜夜梦魇,横竖一时之间不太能死成,因着这个沦为把柄,着实是叫他心中难安定。
与江寻鹤这种人谋算,稍一欠出些漏洞,便会被紧紧抓住,成为最后落在脖颈间的锋刃。
偏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般无端的桎梏。
屋中的安神香慢慢兴起些用处,沈瑞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身上的毯子略向上拉了一点,便要合眼入睡。
门扇却被突然敲响,很轻的三声,也并不急促,好像怕吓到屋中之人一般。
敲门声止歇后,又重新回归到平静,但沈瑞却知道外面的人并没有走,甚至在月光的映衬下,那点人影斑驳地撒在了屏风上,同上面的水墨痕迹混为一谈,拼凑出些特有的风骨。
沈瑞的指尖在毯子上闷顿地敲了两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何事?”
“阿瑞夜里难眠,我且来瞧瞧。”
语调清冷,好似同平日里并没有半点不同,但在现下的深夜中,同月色竹影混在一处,偏又叫人心生缱绻。
沈瑞嗤笑一声:“便是你来了,又能如何?”
屋外的人似乎顿住了一瞬,沈瑞却半点不意外,等不到声响便兴致缺缺地合上了眼。
原本便应该是这样,这中都之内还能指望着谁成为谁的救赎不成?
在他合上眼的一瞬,屋外重新传来江寻鹤的声音,这次好似带上点诱哄似的笑意。
“白日里的话本子还不曾讲完,今夜便可给阿瑞念个尾声。”
屋中静得不行,如不是沈瑞刚才应了声,便叫他险些以为人已经早早睡了。
江寻鹤站在屋子前,身形被月色拉扯出好长,投在了石砖上,但又好似半点不染纤尘,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屋中那人给他一句审判似的应承。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在门上前微微站定,随后伴着一点轻微的“吱呀”声,门扇被从里面打开了,露出沈瑞那张艳丽的脸。
他穿着一身素袍,大约若不是江寻鹤过来,便已经睡下了,他略歪了歪头看向江寻鹤,神色上好似运筹帷幄似的,但眉心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
昭示着他心底那点颇不平稳的心境。
江寻鹤的手指掩在袖子中,轻轻摩挲了一下,勉强按捺住想要将其抚平的心思。
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阿瑞。”
后者却扬了扬下巴,矜贵又恶劣道:“这是你自愿的,我可半点逼迫的心思都不曾有。”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笑着应承道:“正是,全凭着我一人的想法,阿瑞最是无辜。”
沈瑞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夜里已经凉了许多,寒气沿着敞开的门缝往里淌,在裹着他的脚踝慢慢向上攀扯。
沈瑞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颇合理的借口,将身子稍稍让开了些,恩赐似的道:“那进来吧”
第072章
从门扇处灌进去的冷气在侵入到更深的地方后, 便逐渐被侵蚀掉,最终化为虚无。
倘若不是屋子中逐渐散开的那点清苦的草药味,只怕要叫人疑心方才所历经之事的虚实了。
桌案上的蜡烛经了点风, 在绢罩子里摇摇晃晃地,衬出一点不太晃眼的人影。
沈瑞已经躺在榻上,小腿垂在边缘轻轻晃动着, 面上好似半点都不在意地半搭着眼, 落在一折一折的纱幔上,实则目光早透着那丁点儿的缝隙蔓延了出去。
将搁在外面的人影描出了个边际, 又细细地填补上实色,比着一旁的烛火更会勾勒些。
方才的游记被他撇到一边去,书页横飞, 压出了不知多少褶皱, 江寻鹤目光落在上面, 略顿了顿, 还是将其捡了起来。
“不是那本。”
幔帐后的声音有些气恼,大约是怕被发觉出什么来, 语调要比着平时急促几分。
但到底还是晚了,书页已经被压平,露出游记的名字来,江寻鹤微微一怔, 随即轻笑了一声,将游记上的褶皱抚平, 好好搁置回了桌案上。
他抬手抽出了那本未读完的话本子, 坐到了沈瑞的床榻边, 翻到白日里未读完的那一处。
二人谁也没没有提起,为何沈瑞放着未读完的话本子不看, 转而去翻了一本游记出来打发时间,好像这就是一种隐秘的默契般。
夜色逐渐压深,寂静的屋子中只能听见江寻鹤轻声诵读的声音,语调似乎同他平日讲学时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却叫人安心许多。
香炉还在向外散着安神香的味道,在层层床幔的阻隔下,倒是平添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但那点安神香的味道平日里不觉着呛人,现下却越发地浓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弥漫开来,完全遮住了沈瑞想要闻到的那股子清苦味。
他遮掩似的向上拉扯了下被子,但即便是从被子里透出来的,也是那股子不见安神,反倒一下催一下恼人的香料味。
沈瑞下意识皱起了眉,他惯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当即起身掀开了床幔,沉着一张脸看出去。
“坐着那么远,半点听不清。”
大约是方才被香料味呛到,沈瑞面颊上泛起一点薄红,在昏暗的烛光同金丝暗纹纱帐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艳丽起来。
便是这会皱着眉刻薄人,也实在叫人难以生出什么芥蒂来。
江寻鹤垂眼瞧了他一会儿,眼中兴起一点笑意,也不戳穿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捧着那话本子走近了床榻。
沈瑞坐在床榻上,他一走近,两人之间的高低差距便更明显了些,对视的目光也硬生生被拉扯成了一条绷直的斜线。
舌尖蹭了一下尖锐的齿尖,沈瑞抬高了手臂扯住了江寻鹤胸前的那一处布料,他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下滑,露出常年不见光的白嫩手臂 ,又晃眼又招人。
江寻鹤几乎没有迟疑地,就着沈瑞手上的力道将身子俯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都然拉近到不过寸许。
江寻鹤身上那股子不知源头的草药清苦味便陡然驱散了环绕在周遭的香料味,先前那些因着各色物件儿营造出的那点旖旎,也因着这股子味道重新归于清冷。
山水仍是横亘在旷野,不近人间。
沈瑞屋子里除了软榻便是做工精良的贵妃榻,他整日便好似没骨头似的流连于这些之上,生怕稍稍多坐一会儿,便能将他那玉琢的骨头磨损了般。
因而现下床榻边也连个小凳子都不曾有,满屋子寻过去,两人之间大约也只有这方寸的地界是贴合的。
江寻鹤胸口前的衣料不算细致,已经明显被他扯出许多细碎的褶皱,沈瑞略抿了抿唇,松开手指向床榻里挪让出一块地方来。
他方从那一小块床榻上起来,还残存着一片温热窝在那里,好似同他那人一般无二,皆是裹着冰冷的金玉壳子,但内里不知是怎样的温暖。
床榻上铺着的软垫随着江寻鹤倚在上面,微微产生了一点凹陷,很细微,但却透过那些横纵交织的丝线准确地传递到沈瑞的皮肉上,牵扯出丁点儿微妙的连接。
沈瑞合着眼,听着耳畔轻声的诵读,其实那话本子前文讲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清,原也不过是借着使点把戏,何曾动用了半点真心。
但现下江寻鹤细细地讲起来的时候,又觉得原本那些堆砌起来的无聊辞藻突然生动了不知多少分。
沈瑞闻着从身侧传来的那点清苦味,漫不经心地想到,或许这漂亮鬼合该做这个的,同那些贵妇人养在深院的娇俏鹦鹉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无非都是逗闷的,只是要比那些个鸟兽漂亮些,也更聪明些。
只要将那些个权柄利刃一概从他身上剥离开便好了,这样他便同那些剪了尾羽的鸟雀没有半点分别,留在院子中娇养着也最合适不过。
沈瑞略侧了侧头,软枕微微下陷,将脸侧的那点皮肉裹在中间,鼻端那股子清苦味便更重些。
他有些贪婪地吸了吸鼻子,有些无赖地想到,他是给过这漂亮鬼机会的啊,可是人不是仍然自己找过来了吗?
大约是越想越觉着自己实在是再慈悲不过,便将自己先前那些半点不敢收拾到明面上来的做派忘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