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的人逐渐散了,院子内却更热闹了几分,萧瑜兰住着的院子并不算大,只在幽静之中更显玲珑精致。
因此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人,霎时间便将从来都是空旷的门厅塞得满满当当。
男人瓮声瓮气地请安道:“给夫人请安,公子派奴才来给夫人送这个月的礼物。”
萧瑜兰现下便是听见跟沈瑞有关的都觉出些烦来,偏这些烦躁中又平白添上了几分惊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沈瑞的行事仿佛全然同先前不一样了。
可她见着沈瑞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在这些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又往往是两人各自端着一盏茶相顾无言地枯坐一会儿,萧瑜兰便会借着自己要休息的名目将人请走。
她同沈瑞分明是最最亲密无间的母子,但却又好似这世上最无瓜葛的陌生人。
所以沈瑞到底变没变,又是因着什么产生的变动,她根本便是半点也无从摸索。
萧瑜兰看着厅中明显是夹带着些顽劣意味的高大人影,有些疲惫地对身旁的嬷嬷道:“拿过来吧。”
老嬷嬷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入手却腰上一倾,险些将东西给摔在地上,还是那男人扶了一把,才算没出了什么事。
嬷嬷面露惊疑,她瞧着那男人拿着的时候姿态分明很轻松,怎得入手这般沉重。
待到盒子被放到桌子上时,萧瑜兰本想按着从前的做法叫人收起来便是,可却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盖子。
日光从窗子出泄露进来,照在盒子内的摆件上,映衬出好大一片金光。
萧瑜兰和老嬷嬷看着盒子中奇怪的摆件同时陷入了沉默,偏这时厅中的男人开口道:“公子说了,这便是他想要对夫人说的话。”
“夫人最好是摆在厅中日日观看,时时铭记才好。”
萧瑜兰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道:“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对着外人使劲,现下却用到她面前来罢了。
可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分别,就像这摆件再怎么难看嘲讽,也照样是金子铸就的,放到外面去有的是人趋之如骛。
她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了些,手段心神都过于地稚嫩。
在这中都之内,这样的手段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那金铸两只蚂蚱,连带着中间牵连的的那根麻绳都额外的粗,生怕不能映衬着他那句“总要站在一处的”。
厅中的男人已经走了,老嬷嬷皱着眉有些担忧道:“夫人,这东西……”
萧瑜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收拾起来,送去前院吧,叫沈钏海管好他自己的儿子。”
老嬷嬷张了张口,又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她看着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萧瑜兰,浑浊的眼中流出了些怜惜。
大约公主也在这二十几年中,忘记了,小公子也是她自己怀胎十月险些难产而亡才生下的孩子吧。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盒子重新盖好道:“那奴婢便去将东西送到前院了。”
“嗯,去吧。”
萧瑜兰打了个哈欠,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倒叫老嬷嬷恍惚间见到了从前公主还在宫中的模样,那时候即便当今陛下在众多皇子中还不显眼,但公主却始终都是先皇的掌上明珠。
若不是为了陛下可以即位,又怎么会嫁入沈家,从此将己身拘束在这小院之中,再不同外界见面。
老嬷嬷长叹了一口气,作孽啊。
公主何曾有罪,小公子又何其无辜,当年那么小一个,便要被从母亲身边带走。
她即便现下闭上眼,也仍然能想到当年刚生产完的公主哭求着要将孩子带回来的模样。
之后后来,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分割。
权势弄人。
第084章
沈瑞说是新得了点好茶叶轻沈钏海来院子里喝茶, 但实质上只是将茶叶往桌子上一搁,便翘着腿坐在藤椅上,擎等着沈钏海来煮茶伺候他。
红泥的小火炉烧得正旺盛, 白雾似的水汽从壶口散出来,即便是合着眼也仍然能听见其中咕嘟咕嘟正兴盛着的水声。
沈钏海一转头就瞧见那罪魁祸首现下正躺在藤椅上,姿态神情松散得不行, 比他还像老子。
他略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忍住嘲讽了一句:“你倒是会享受,惹了事就往家跑。”
沈瑞合着眼压着身下的藤椅前后摇晃着, 闻言懒声道:“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一向乖顺,从来都不惹祸的。”
若是一直能撑下去, 倒或许能有些信服力, 偏他自己说完后却又忍不住偏头笑了一下, 立刻将自己的话崩盘了大半。
沈钏海额角的青筋都快因着他这点态度而爆出来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才勉强将怒火压下去,他提起水壶将茶叶囫囵地冲泡了一遭便倒入茶盏中, 随后重重地往沈瑞面前一放。
杯盖也因着他的动作而被崩起来,最终又砸在杯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桌案上立刻留下一片细小的水珠。
沈瑞顿了顿, 目光从四溅的茶水商户慢慢移开,落到了沈钏海的脸上, 四目相对之间, 沈钏海默了默声。
半晌, 才犹豫着张口试图将话题揭过去,有些僵硬道:“喝吧……”
沈瑞顺着他的目光, 重新看向桌案上的杯盏,露出个有些莫名的笑容来,他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将杯盏向桌子另一边推了推。
在沈钏海目光的直视下,嫌弃地甩了甩手指,尤觉着不够般,掏出锦帕细细擦拭了一番才淡淡道:“这洗碗水,您留着自己喝吧。”
春珰端着一盘糕点送进来,见着桌案上一盘狼藉,手中的瓷盘竟一时无从下落。
沈瑞扬了扬下颌示意道:“将茶叶收起来吧,免得不识货的糟践东西。”
沈钏海闻言当即便要瞪眼竖眉,可又碍于春珰在旁边,于是只能怒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沈瑞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珏,将下面坠着的流苏解开又绕上,心中生出些烦躁来。
他已经开始后悔将沈钏海带回到院子里了,分明只多了这么一个人,但却吵闹得厉害,就连气息都叫人觉着格外地吵嚷。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花木上,这个时候还兴盛着的花并不算多,大都是些绿叶,在风中一晃一晃地扰乱人眼。
听着旁边试图引起他注意力的冷哼声,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想不通透,怎么会有人这样惹人烦。
可是江寻鹤在院子中的时候,便从来没有这般吵过,也从不曾这样叫人心烦。
春珰利落地将桌案上的狼藉给收拾干净,又换了新的茶水来,在院子中重新只剩下两人时,沈钏海才清了清嗓子,试图摆出一副严父的威严来。
沈瑞嗤笑一声道:“得了,与其在我这装模做样,倒不如省些力气将你想问的都问个明白。”
沈钏海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噎了回去,沉默了片刻后道:“混账小子,越长大越没意趣,想当年……”
“别煽情,煽不动。”
沈钏海立刻收起了脸上的那副真情常在的模样,严父做不成,慈父又接不上,便只能公事公办地严刑拷打:“你今日去渡口一事已经在中都内传得沸沸扬扬了,现下便没有半句解释要说与我听听?”
沈瑞端起茶盏看着白瓷上的牡丹嗤笑一声道:“我便知晓,半点新意也没有,父亲既然还能在前面折腾出这般多的花样,便是不急,既然不急,倒不如说说父亲究竟想要听些什么?”
沈钏海倒没有如同平日那般,说话间稍不顺意便要恼,只是语调却很低沉:“沈靖云,这中都之内从没有谁能真正的如鱼得水,你的那些花样最好收一收,否则哪日若是横死街口,也着就是没人救得回你。”
从前沈瑞做得是中都内最最混账的纨绔,每日招猫逗狗,半点正经事都不曾做过。但沈钏海却从来没有同他这般强调过,甚至就连未来家主的位置也一直被稳稳的擎在沈瑞身下,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满中都,甚至是满汴朝的人都知晓,沈家将来就是要落照沈瑞手中的,哪怕他实质上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也照样早晚都会成为中都内最鼎盛的世家掌权人。
但现下沈瑞不过是在楚家的商船中投了一笔钱——至少在外人眼中绝对是这样,甚至绝大部分的人也当真会相信他不过是为了谋得一笔丰厚的钱财。
或许会触动到某些人的利益,但至少目前还远远不到会正面同沈瑞碰撞上的地步,没有任何会想要给自己树起这样的一个仇敌。
除了明帝。
只有他,是始终同沈家站在对立面的,让他这些年所有的谋算与布局都是为了在最合适的时候,拿沈家开刀,给萧明锦谋出一个开阔的盛世局面。
只可惜,还没等到那一天,局势却先行被沈瑞破开了。
“父亲可知我这手中的杯盏金银几何?”
沈瑞忽然开口,沈钏海的目光下意识便顺着他的话落到了他手中的白瓷杯盏上,通透的白瓷上绘着描金的牡丹,在日光的映衬下几乎能折出光来。
沈瑞不待他答,便漫不经心道:“单是这一只便要百两黄金,四只为一套,我手中有六套,日日更换着使用。”
“父亲方才囫囵对付的茶叶更是千金难求。”
沈瑞转过一点头看向与他隔着桌子坐着的沈钏海:“依着我的吃穿用度,父亲便是将沈家交付到我手中,只怕不出百年也要败坏个干净。”
沈钏海不是不知晓沈瑞用度奢靡,府中那些个用度每个月报上来都有七八层是花在沈瑞的院子中的,但具体的数额他却并没有细究,更别说用处了。
他陡然听闻沈家的产业就这么明晃晃地被宣告要败坏个干净,下意识便看向了沈瑞,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后者语调松散但却很坚定道:“让我减少开支是不可能的,父亲若是这般想,倒不如杀了我。”
将沈钏海涌到嘴边的话噎了个干干净金。
若换做是别的世家,只怕现下已经想法子物色新的继承人了,但沈瑞很有底气。并不是因为他同沈钏海当真有什么父子情深,实在是满着沈家就他这么一个妙龄男人。
沈钏海便是现在想要再练个小的,且先不说他能不能生得出来,但是等那孩子加冠时,他人还在不在都是两句话说。
稀里糊涂地将人砸了一通后,沈瑞又从边角处翻腾出了点良心:“父亲也不必忧心,中都的局势我虽然不敢说看得清楚,但总还不至于被蒙蔽了个透彻。”
“以后这种事情还是会有,名声重要还是存活重要想来父亲也不会想不清楚,楚家想要个支撑,我想要钱,就这么简单。”
沈钏海默了默声,片刻后沉声道:“便是我可以不管你,但陛下那边你可有什么说辞?沈家原本就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现下再牵连上楚家,只怕树大招风,死得快。”
沈瑞当真很想告诉他,即便没有这一档子事,沈家也一定会是最先被开刀的。不说别的,但是内外呼应,就够沈家喝一壶的了。
但他最后只是轻笑了一声道:“说辞没有,但却有账单,陛下若是能给我付钱,我即刻便可同楚家断交。”
中都内那些个玩心眼子的最讲求个隐晦委婉,甚至如陆家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还要讲求些美感,像沈瑞这般专喜欢以暴制暴的,着实是少见了些。
据沈钏海所知,中都这些大世家凑在一处,都寻不出个比明帝还要穷的了。
户部大约还有些钱财,但皇帝的私库可是早在前几年赈灾的时候便被掏了个差不多,这些年就算攒了些,也仍旧是上不得台面。
若非如此,楚家也不会得了庇佑,在中都内这般安详地立足,直至发展成四大世家之一。
沈瑞悠闲地晃了晃小腿:“不是快中秋宫宴了,我给陛下送份大礼。”
沈钏海实在是不想细究他到底要送些什么东西,左右暂时折腾不死,由着他去吧。
他将这话头揭了过去,却转而揪出了另一个:“罢了,这件事你最好有些分寸,我要问得是你今日去渡口时为何到着江寻鹤去?你还嫌你们两个不够惹眼,非要带出去招摇过市不可?”
沈瑞闻言一怔,沈钏海立刻抓住了这瞬间的漏洞,直接将他划为默认,面上好似气得发红,实质上两只眼睛都在闪烁着亮光。
“便是你们两个已经睡过了,难不成将朝廷命官诓骗到家中来玷污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名目吗?你非要落人口舌,叫言官参你一本才能罢休不成?”
沈钏海越说越有劲头,恨不得直直地撞到沈瑞脸上去,对于他而言,沈瑞现下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已经不甚重要了,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逮着错处好好发作一般。
结果一通说完后,便瞧见沈瑞面色古怪地看向他的身后,沈钏海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同院门处那道清俊的身影对上了目光。
那身影见他望过来,合手行了个礼。
沈钏海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沈瑞,他却好似一副欣赏好戏的模样。
对上目光后,轻笑了一声,语调恳切道:“父亲,我从未如此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