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永宁医馆前站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年岁不大,眉眼清秀五官俊美,看着文文弱弱的,带着些一看就让人退避三舍的冷淡。
楚召淮脸都绿了,硬着头皮走上前,干巴巴道:“商陆哥。”
那名叫商陆的男人没什么神情,敛着眼道:“两月赁期即将过,白神医何时从我家宅子搬出去?”
楚召淮故作镇定道:“租期还有三日呢,到了日子我自会搬走。”
商陆“嗯”了声,转身回了医馆。
楚召淮轻轻松了口气,终于顺利到了家。
这次行医在外住了六七日,终于将误食断肠草的人救了回来。
不过那家是农户,没多少银钱,楚召淮就收了几个铜板,那家人感恩戴德,不知如何报答,索性给他装了一背篓的稻谷。
在燕枝县租赁的小院子价格公道,地段又好,商陆是看他可怜,并未收定金。
直到楚召淮在城中四处行医,发现商陆开的是医馆,自己这般行事抢了人家不少生意,导致每回见了他都很心虚。
算了。
还是早早搬走比较好,省得每次见商陆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召淮将稻谷放好,又去后院打水洗脸。
只是不知为何打上来的水却是浑浊的。
楚召淮将水放在盆中等了一会,泥沙沉淀下去后才小心翼翼拿着清水洗了脸。
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
像是要下雨了。
燕枝县处于江南的再南边,夏季多雨。
楚召淮将家中落灰的桌子和床榻重新铺好,外头已下起了瓢泼大雨。
楚召淮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看着外面的落雨。
这一年来他四处行医,看着世间疾苦,心境比之前通透许多,一忙起来也已许久没想过姬恂了。
姬恂做王爷时有“煞神”之称,做了皇帝后才一年多,便有人称赞他“明君”了,楚召淮每每听了都觉得恍惚,好像旁人谈论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皇帝难道换人了吗?
但后来又听到“明君”的称呼变成“虽是明君但爱阴阳怪气”,这才有了些真实感。
的确是姬恂,没跑了。
狂风暴雨最适合睡觉。
楚召淮累了多日,终于能好好休息。
睡个半天,等雨停后就收拾东西离开燕枝县,继续往南走。
楚召淮盘算得好好的,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后,大雨还在下,似乎没有停的趋势。
盛夏的雨有时就是这样。
楚召淮也没多想,着手收拾东西。
那块精致的玉佩安安静静窝在小包袱中,楚召淮无意中瞧见,动作微微顿了顿。
……突然想起春日暖阳下和姬恂的最后一个拥抱。
楚召淮笑了下,将玉佩重新塞回去,继续收拾。
暴雨倾盆,越下越大,打在身上像是石子似的生疼。
楚召淮本觉得下个一天就能停,可一天两天,连下三天,都要长出鳃了,雨竟然还没停。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楚召淮恹恹躺在被雨气浸染得略带潮湿的被子中,心中盘算,明日租赁的院子便到期了,商陆那样厌恶他,想必会一到时间就将他赶出去。
还是有点眼力劲,明日一早就冒雨离开吧。
先住几日客栈凑合也行。
被子潮湿,连空气都是湿哒哒的,楚召淮翻来覆去睡不着。
估摸着刚到子时,外面忽然有人急急叩门。
楚召淮皱眉起身。
这么晚了,谁啊。
敲门声越来越急,甚至开始砸门了。
楚召淮随意披了外袍,撑着伞出去。
刚一打开门,就见商陆沉着脸站在门口,手都被敲红了。
楚召淮一愣,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刚过子时就要赶我走吗?”
就厌恶他到这种地步?
听到熟悉的声音,商陆一愣。
外头都说这位白水神医整日带着眼纱,定是个丑八怪,没想到这张脸……
商陆一咬牙,一把将他拽出来,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不要收拾东西了,快上山!长宁江……”
轰隆!
雷声悍然劈下,将四周一切照得煞白。
“——要决堤了。”
楚召淮一怔。
这几日雨下得极其不正常,燕枝县有不少有经验的长者一直戴着斗笠外出关注长宁江的情况。
那河堤是三年前新上任的知县用京中拨来的款重修的,可每回下雨河堤总是会往下渗黄泥,再加上那新知县口碑不甚好,不少人都怀疑修河堤的款是不是被昧下不少。
三日雨都没停,河堤黄沙冲刷得越来越快。
城中人敲着梆子争先将睡梦中的人叫醒,前去山上避险。
楚召淮冲回房中将盛着各种救命药草的背篓拿起,犹豫了下又将包袱中的玉佩拿起来揣在怀中,飞快跟着人群朝着燕枝县外的山上而去。
楚召淮虽然长在江南,但很少见到洪水决堤。
大雨倾盆砸在身上,就算戴着斗笠身上也很快湿透,楚召淮闷着头往前走,听着四周嘈杂声,脑海中却在想其他事。
古书记载,大灾后必有大疫,洪水一旦来临,医馆的药草八成无一幸存,若真的出事要如何是好。
听说燕枝县的知县是个尸位素餐的蠢货,发生这样大的事,他是否会有所作为。
楚召淮正想得脑袋疼,忽然听到一声沉闷又惊天震地的巨大声响,连带着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震动。
举目望去,一条白线在黑暗中缓缓而来。
楚召淮微愣,好一会才意识到那白线是决堤的洪水。
斗笠上的水珠簌簌而落,将视线遮掩,昏暗中隐约瞧见决堤的水不断吞没每家每户未来得及熄灭的烛火。
一盏又一盏。
直到山脚下最后一抹光芒消失被汹涌的水吞没。
整个世间恍惚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中。
第79章
楚召淮从未经历过洪灾。
大雨滂沱, 燕枝县百姓大多数都在山上,只有隐约可见几点零星的火光。
楚召淮曲着膝坐在一块石头后,斗笠上的雨珠断了线地往下落, 耳畔全是唉声叹气。
“唉, 这稻谷还未到收的季节,一场洪水过去,一年收成都没了。”
“是啊, 都说新继位的皇帝是个明君, 斩了不少贪官污吏, 咋就没将咱们知县老爷给砍了呢。”
“嘘!不要命了, 这话是能说的吗?”
知县老爷大概是个禁忌词, 周围仍是雨声和唉声叹气,却没人敢再继续讨论了。
楚召淮歪着头,正想插嘴, 就见头顶一把伞罩了下来。
他愕然抬头,就见商陆浑身是水, 疲倦地靠着石头坐下, 脸上还带着没擦去的污泥。
楚召淮赶忙将伞给他遮雨, 小声道:“我用不着。”
“撑着吧。”商陆闭着眼,眉眼和语调仍然冷淡,轻声道,“你时常左手微颤,呼吸短促, 应该患有心疾, 脸色病白也是体虚多病的模样, 若淋一夜,明日恐怕会生病。”
楚召淮更愧疚了, 他咳了声小心翼翼挪了过去,将伞罩在两个人脑袋上。
商陆睁眼瞥他,大概知晓他不是个理所应当接受旁人帮助的脾气,也没再拒绝。
楚召淮靠在石头上,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总觉得有些尴尬,小声起了个话头:“商陆哥,方才我听那几个叔叔说话,咱们知县老爷……也是贪官吗?”
商陆浑身疲惫,却也睡不着,道:“长宁江几十年没决过堤,可他一上任就上表说河堤要修,朝廷拨了不少款下来。”
商陆没将话挑明白,楚召淮却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几十年都没出事,新知县刚修河堤才三年就决了堤,恐怕里面大有作为。
“那发水了,今年稻谷也收不了。”楚召淮悄悄地问,“燕枝往常发过大水吗,之后要如何过生活,朝廷会派人赈灾吗?”
“如此穷乡僻壤,朝廷八成连管都懒得管,就算有了赈灾款也落不到百姓头上。”商陆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生自灭吧。”
“应该不至于吧。”楚召淮似乎没料到商陆如此悲观,道,“去年新帝登基,因雪灾之事挖出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更是严查贪官污吏,有此震慑,燕枝县的知县应当不会像之前那样吃闲饭吧。”
商陆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白大夫多大?”
楚召淮咳了声,心虚道:“二、二十四了。”
要说戴着眼纱可能有些可信度,但这张脸怎么看都还没及冠,商陆也没拆穿他,顺着他的话道:“二十四,不该如此天真。”
楚召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