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似乎想用眼神骂他一顿,但想了想这人不光收留自己,被自己抢了两个月生意也没找人揍他,还给他找了伞怕他生病。
如此种种,白神医只好强行收回杀伤力极强的怒瞪攻击,垂着眼憋屈地说:“哦。”
还没及冠的少年眉眼带着点稚气,耷拉着脑袋,蜷缩成小小一团抱着膝盖坐着,瞧着莫名可怜。
商陆扫他一眼,继续方才的话:“新皇登基时名声不怎么好,说‘煞神’‘厉鬼窃国’的皆有,恰好雪灾之事又撞上了,陛下为了稳固朝局和民心,自然会大举查贪官,杀鸡儆猴,为百姓谋福祉。”
楚召淮抬头看他。
商陆将伞往楚召淮那边歪了歪:“那只是新皇烧得一把火,给百姓看的,如今朝政稳固,圣上哪里会继续严查?”
楚召淮蹙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好一会,他又问:“那水什么时候能退?”
“难说。”商陆道,“短则三天,长则半个月都有。”
看楚召淮眉头都皱起来了,商陆似乎无声叹了口气,道:“没事,这座山之前有开采过矿石,矿洞没填,里面备着些粮食,等天亮路好走了就可以过去避雨,那些粮足够撑个十日。”
楚召淮乖乖点头。
商陆半边肩膀都湿透了,雨声水声吵得人睡不着:“听你口音是江浙那一带的人。”
楚召淮迷茫抬头。
“看你言行举止和寻常百姓不同,气度不像大夫,倒像哪家锦衣玉食的公子。”商陆打量着他,“为何一人来到这穷乡僻壤,和家中闹翻了?”
“没有。”楚召淮摇头,倒也没有隐瞒,“我除了一身医术之外别无长处,留在……家中,总会因为些小事郁郁苦闷,索性四处行医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心境能开阔坦荡些。”
商陆似乎有些讶然。
本以为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愣头青,没想到看事情这般通彻。
商陆看着他说了句:“你医术很不错。”
楚召淮一愣,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
两人这会说的话比之前两个月的都多,楚召淮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困倦得厉害,没一会昏昏沉沉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
商陆将伞柄塞到他手中,任凭整把伞罩在他脑袋上,遮挡住滂沱大雨。
*-*
雨又下了一夜。
翌日一早,雨势似乎有所减弱。
楚召淮睡得腰酸背痛,被商陆叫起来时迷迷瞪瞪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处何地。
山间泥泞,燕枝县的百姓已进入矿洞中找到粮食,正在烧粥。
好在这个季节天气炎热,席地睡一夜也只是身体酸疼,并未生病着凉。
楚召淮分到一碗粥,捧在掌心小口小口喝着。
无论多饿,他吃东西始终斯斯文文,加上那张漂亮的脸简直算得上是赏心悦目,人群中不少人都将视线朝他投来,窃窃私语着猜测这是何人。
商陆余光扫了扫周遭,忽然道:“这几日跟着我。”
楚召淮喝粥时吃了块小石子,吐出来继续喝,听到这句不明所以的话,迷茫道:“啊?需要我做什么事吗?”
“嗯。”商陆道,“我要去采些祛风寒的草药,你随我一起。”
楚召淮点点头。
在山上等水退的这几日,楚召淮背着小背篓和商陆一起在山上采了不少草药。
就在矿洞中的粮食即将见底时,洪水终于退去了。
整个燕枝县已是一片狼藉,满地杂物淤泥。
楚召淮背着背篓踩着一路的泥泞和商陆一起回了家,就见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全是洪水冲过来的杂物。
甚至还有一只看不清楚是什么的动物尸身,都腐烂了。
噫。
楚召淮眉头紧皱,撸着袖子就要去收拾。
只是刚走进去,瞧见满是污泥的床榻上那脏的不成样子的小包袱,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房子的租赁期已到了。
商陆要赶他走了。
不过商陆似乎是个极其心软的人。
最开始楚召淮抢他生意时,商陆脸色难看极了,吓得他做了药膳端过去谢罪,一口一个“商陆哥”叫着。
不知是这声“哥”有用,商陆竟然就没再赶他。
楚召淮刚熟悉燕枝县,很喜欢这个小县城的百姓,况且洪水后有些人许是会生病,他不太想这个时候离开。
见对面商陆正在皱着眉头收拾乱成一遭的医馆,楚召淮壮着胆子上前:“商陆哥。”
伸手不打笑脸人,商陆瞥了他一眼:“何事?”
“我能再、住一段时日吗?”楚召淮腆着脸说,“租金我可以多给一倍。”
洪水刚过,商陆自然不会这个时候赶他:“嗯,住吧。”
楚召淮眼睛一亮:“多谢商陆哥,等会收拾好了我给你做饭吃吧。”
商陆:“……”
商陆僵了僵,转过身去淡淡道:“不必了。”
拒绝完他似乎怕楚召淮难过,又找补了句:“洪水刚过,买不到新鲜的菜,恐怕之后买粮都成问题。”
楚召淮疑惑:“为何?”
“洪水突发,不少人都没来得及存粮。”商陆道,“只能等知县从别的未受灾的省份调粮,或者等待朝廷派人来赈灾。”
楚召淮忧心忡忡:“知县那……坏东西就别指望他啦,朝廷会很快派人来吗?”
商陆似乎笑了下,道:“从受灾时算起已过了十一日,按照路程,就算陛下第一时间得知再派人过来赈灾,恐怕还得等两三日才能到。”
最快的方法,便是从别的县调来粮食。
在山上这几日那粮食都是紧巴巴地吃,不少人饿得嗷嗷叫,还能等到三日吗?
可没办法,百姓只能等。
前段时日行医被送的半袋子稻谷被挂在墙上,好在洪水并未冲走,只是浸泡着全是脏东西。
楚召淮回去后将小院脏污收拾好,又取来水将稻谷洗了许多遍,虽然还有些味道,但勉强能吃。
燕枝县通往其他县的路都被水淹着,粮食许是很难运进来。
那带着泥土腥味的米楚召淮吃了几顿,县衙始终没有动静,他背着药篓去外面看看情况,发现又不少人饿得步履蹒跚。
楚召淮就算再被白家苛待,也很少会被饿到。
他眉头紧皱,可又觉得无能为力。
背着药篓往前走,楚召淮正忧愁着,就见不远处县衙那气派的大门口,不少百姓正聚集在那。
为首的男人身强力壮,震声道:“洪灾都过了半个月了,陈知县不是说派人去调粮食了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到?!”
县衙的衙役握着刀将百姓拦在外,蹙眉道:“燕枝县外全是水,根本无法通行。”
“放屁!我们外出瞧了,官道上的水已退了!路上还有好多道车辙印,难道是赈灾的粮食到了,却又被陈知县昧下了不成?”
“赈灾粮你们也敢昧,还是不是人?!”
楚召淮眉头轻蹙。
县衙可以说无法去别的县调粮,路难行也无可厚非,可若赈灾粮到了知县却没有发放,那就太丧良心了。
数十个百姓挤在县衙门口,要找陈知县讨个公道。
许是事情越闹越大,那位肚满肠肥的陈知县遮掩不过,便叫人将数十袋子有朝廷印记的粮食抬了出来,一一发放。
楚召淮几乎被气笑了。
赈灾粮竟然真的已到了。
可就那数十袋子怎么能够养活着数百口人的嘴。
百姓更加愤怒,几乎都要打上衙门。
府衙许是破罐子破摔,直接道:“就这些,若不要就搬回去了,否则你们就算冲进府衙也拿不到一粒米!”
众人一僵,满脸敢怒不敢言。
楚召淮面无表情看着,手摩挲了下袖中被暖热的玉佩,微微沉思。
县衙中,那姓陈的知县正搂着新得的姨娘饮酒作乐,对外面的吵闹怒骂全然不在乎。
县丞苦着脸从外而来,忧愁道:“老爷,那群百姓不肯离开,您看是不是要把所有赈灾粮发出去?”
陈知县冷笑了声:“穷乡僻壤出刁民,全都轰出去。”
“这事儿闹大了不好。”县丞是个有脑子了,劝道,“陛下去年砍了不少贪官污吏,咱这儿又因河堤之事闹了灾,万一被朝廷知道细查,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不了。”
陈知县懒懒喝了口酒:“去年新天子登基,自然要杀几个震慑天下,如今陛下大权在握,哪里会在意这几百百姓的死活。”
县丞还是忧愁:“可是……”
“别说废话。”
县丞无法,只好又换了个话题:“不过外头有位小公子要见老爷您,似乎是这段时日在县内义诊的白水,白大夫。”
陈知县懒懒道:“什么阿猫阿狗,不见。”
“可他手中拿了块玉佩……”县丞小心翼翼道,“似乎是去年知府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懈怠的那块。”
陈知县眉头一蹙,沉默好一会,不耐烦地道:“叫他进来。”
很快,楚召淮被县丞引着缓步走了进来。
陈知县本来百无聊赖,视线无意中瞥见来人的脸,浑浊的眼睛一动,直接坐直身子,直勾勾盯着。
楚召淮眼纱被大水冲走了,一袭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那身雍容的贵气。
他快步上前微微颔首行礼:“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