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但杀伤力不小。
上司坐得很近,皱眉问:“你说什么?”
严霁如梦初醒,扭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他这张丑脸。
“哦,我说……”
他用那种优等生常见的温驯、礼貌的语气,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你在狗叫什么?”
上司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一时间血脉倒流,梗得说不出话来。会议桌上的所有人,全都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最温和的共事者,这个永远在帮他们收拾烂摊子的老好人。
严霁站起来,鞠了一躬:“各位,抱歉。”
“我不干了。”
离职申请他写得潦草,原因那栏就一句话。
[我要去参加乐队比赛。]
然而,给迟之阳的回帖,他却写得很认真。
[YJ:我很欣赏你的演奏技巧,也非常喜欢你的风格,虽然不是你想要的吉他手,但或许能给个机会面一下试试?(ps:我这人很擅长面试),说不定我们的风格会很合拍,如果你认为不合适也没关系,我们是双向选择,就当做是一次单纯的音乐方面的合作,非常期待能和你一起排练。]
唯一让他感到后悔的,是不应该那么早离职,以至于为了能和暴躁小孩儿碰见,严霁抱着纸箱,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坐了几乎一整天。
他看了很多次手表,反复确认,等和平时加班完的时间差不多了,才前往地铁站。
幸运的是,不仅让他碰到了,还真的让他加入了。
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摇滚乐将他无聊大人的外壳砸了个粉碎,严霁找回了青春期的自己,也获得了两个迥然不同的队友。
一个是他可爱的观察样本,另一个则长了双锐利的眼睛,好像什么都能看透。
人生的巨变或许就发生于某个无常的时刻吧。
焦虑的,疲倦的,兢兢业业的严霁,久违地将完整的一夜浸泡在摇滚乐中,收获了纯粹的快乐,而那张单薄却沉重的简历也被泡开,泡涨,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被一枚小小的太阳晒透。
“我报好名了!”迟之阳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把提交好的页面信息展示给他们,“这几天就玩儿命练吧!”
严霁微笑道:“听你的。”说完他看向南乙。
他发现南乙几乎没怎么吃,靠着椅子背,拿笔在笔记本上写写停停,很认真。写完之后,他又拿出一把伞,认真地捋着伞面,细致地卷好,好到放在货架上当做新品售卖也不会被察觉。
“你多大?”严霁忽然开口问。
南乙似乎知道他在问谁,抬眼看向他:“十八,怎么了?”
“没什么。”严霁神色柔和,微微偏着头,眼带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你活了一百八十年的感觉。”
“那得活了几辈子啊,怪吓人的。”迟之阳笑得开朗,手指转着筷子。
这下南乙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和迟之阳的差别很大,似乎还揣着别的事,很多事,所以很浅,兴许下一秒就冷却。
“真有这么久就好了。”南乙从刚刚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对齐,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一个人要是有这么多时间,想做什么事,应该都能成功吧。”
说完,他起身道:“我得走了,晚上见。”
“上午不是没课?你要去兼职?”迟之阳问。
南乙总是走得很干脆,只背对他们摆了摆手。
“还伞。”
作者有话说:
给每个社畜分配一只小羊来拯救一下好了(迟之阳:喂!
秦一隅:就知道老婆要来给我还伞,这是我们xql之间的拉扯嘻嘻
秦一隅:你们现在肯定超——级——想我,下一章我就回来了(wink
第9章 日暮途穷
南乙走后,秦一隅和那个他用过的音箱面对面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喝酒,却恍如置身于一场风暴之中,比音乐节那次还要大。烈风将这间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对面的音箱上,渐渐化出一双眼睛,浅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双眼睛。
他曾对这双眼睛做过想象过最幻灭、最糟糕的设想。
可他根本没想过,原来这个人真的会再次出现,而且是以一种非你不可的姿态出现。
说毫无动摇是假的。否则他根本不会在看到的瞬间,就忍不住给了一次机会,打开了那扇打算永远封存的、名为音乐的门。
在此之前,他听到琴声都想吐。
然而,开启的原来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魔盒,里头装着那人恐怖的天赋和难驯的决心,强势、镇定,没有劝服,没有话语,只有一双手,一条bassline。
那双演奏的手暴力地搅动了这潭死水,留下汹涌的浪,然后离开了。
秦一隅企图摆脱这幻觉。
他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他与自己对视,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颗星星在他十八岁时掠过,留下的烙印。
[那你现在自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来,以为可以自我麻痹,自暴自弃,最后才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漫长的活埋。
现在,记忆里那颗星星出现了,拿着铁锹肆无忌惮挖开荒草与土壤,用手扒开那些石头和灰尘,试图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在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为什么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天才的光辉,他越是用心听,越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废物。
一个不能再弹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么用?
天亮了。他的手机也响起来。看了一眼来电人,秦一隅点了接通。
“小鱼啊,你那把琴卖出去了,我已经把钱转给你了!”王亮的声音满是喜色,好像很替他开心,“我弟说买家特爽快,什么都没问就直接买下来了,也没讲价,早知道挂高一点卖了。”
秦一隅假装开心地笑了两声,但实在太假,给自己都听乐了。
“谢谢王哥,帮了大忙了,明儿请您吃饭!”
“这么客气干啥。”
电话那头,王亮高涨的情绪却突然沉下来,又道:“吃饭就不用了,小鱼啊,要一会儿没事儿的话,来培训班一趟吧,帮哥搬点东西。”
秦一隅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这人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赶过去,发现楼下停了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王亮愁眉苦脸,边抽烟边叹气,说他老婆骑电动车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没了撑着的人,老父亲一直病着,现在也没人照顾,前几天回老家,刚到医院,就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哭。
“我在这儿,挣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王亮分给他一支烟,“还是回去吧,在家随便干个小买卖,起码不累着她。”
秦一隅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雾霾,吐了口烟,用更灰更白的烟圈挡住那团虚空。
“活着真没劲呐。”
一旁的王亮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表情变了变,很快他又拢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纪,还这么帅,别说这种话!”
秦一隅又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然后用鼻尖去顶,边玩边说:“放心吧哥,没劲我也会好好活的。我妈交代过,我得听她的。”
看他这样,王亮脸上的笑愈发沉重:“都怪哥,害你失业了。”
他不说,秦一隅差点儿忘记这事儿。他立马挂上笑脸,晃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卷毛,乐呵呵道:“嗐,我这人就爱当无业游民,多自由啊。”
不过坦白讲,钱确实也是个问题。
尤其是现在。
和王亮分别后,秦一隅翻出记事本里夹着的那张旧到泛黄的纸条,对着输入了银行卡号,将刚收到的吉他钱全数转了过去。
完事,他给当时在村里认识的布朗族女老师玉尼打了个电话,对方听闻,始终推脱,说自己会再想办法。
“还想什么啊,赶紧带着孩子去看病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可是……”那边的声音竟然带了些哭腔,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无措了,他可不会安慰人。
“别可是了啊。”秦一隅皱了眉,借口说信号不好,想挂电话。
对面的哭腔忍住了,又问:“他让我问你,你还回来看他们吗?”
听到这句,秦一隅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纯朴、天真的脸。在他觉得人生糟糕到谁也不想见,只想往山里躲的时候,的确是这帮小孩儿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家人,甚至是他们家里养过的小鸡、水鸭和小牛犊,每一个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儿。尽管贫穷,但每一户人家都把他当做孩子、朋友,甚至亲人,用最热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顾他。
那段回忆是浸泡在阳光与花香里的,是一张柔软的床,托住了坠落的他。
“当然了。”
他踢开路边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明年的桑康节,我肯定回去。让他们等着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过节,一个也不许少。”
明明完成了心头一件大事,可他不觉得轻松,或许因为这只是个开始?孩子还那么小,这种病治起来好像也没个尽头。
那他自己呢?没钱,没未来,没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债,甚至还没了唯一还算喜欢的工作。
他还有什么?
太糟了,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南乙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秦一隅强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样倒掉这一切。
每当心头变得沉甸甸,他就会独自坐公交车,漫无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坟。
到站后,他跳下车,在附近的花店里转悠了一分钟,买了束打折的红玫瑰,然后骑共享单车来到一公里开外的公墓陵园。
雾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艳阳高照,愣是连片云都没有,晒得人睁不开眼。
面对母亲的墓碑,秦一隅一开始说不出什么话,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静静杵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定定地望着墓碑上母亲年轻美丽的脸。
盯着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
隔壁还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听见笑声纷纷侧目,都忘了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