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身上又出了一点汗,潮湿卷住了发丝,他心跳快得到了嗓子眼,一时半会落不回去。
宋吟几乎是失着魂走出的牢房,他往养心殿走,走到半途他突然转了方向跑去御药院,匆匆推开门,看见一个个收拾着药箱的御医。
屋内的御医见到突如其来的皇上,纷纷往旁边撤了一步,态度恭敬惊慌地行了礼,宋吟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问他们:“乔御医有没有回来?”
“乔御医?”为首年纪稍大些的御医念了下这个称呼,随后便摇头,语气微微有些疑惑,“他还没有来,以往他都是第一个到的,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日还整整消失了一个晚上……”
宋吟心跳往下沉了一点,还好,乔既白还没有揭露他。
宋吟点头,又心不在焉走出御药院,他一步步往养心殿走,走到门口,手抬起来按上门,正要使力,宋吟又转身走下台阶。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他被篡位的事怕是已成定局,不好更改,迟早他会照原剧情逃出宫,在那之间他必须要阻止皇城被血洗的怪事发生,不然等他出了宫,不好第一时间收到皇城的消息。
现在已经有一个出怪事的杨继晁,他问了杨继晁的密友,杨继晁开始神神叨叨的时间是在上月初八,他从林子里回来以后就频繁说胡话,扰得密友连夜失神做噩梦。
林子……
他要去一趟林子。
……
宫女在林子里见到了人蛇怪,那毕竟不是正常人类,宋吟不敢贸然一个人去,他打算先上街买点雄黄,这样总没有两手空空去涉险,万一真见到人蛇怪也能自保。
说不定人蛇怪会怕雄黄呢?
宋吟还没那么大胆,他准备拉上一个丞相,谁都可以,每一个都看起来能打,他不挑。
最后宋吟拉上了陆卿尘,不是更偏袒谁,是他一出门就遇上了陆卿尘,得来不费工夫,他省得叫别人了,叫上陆卿尘和他一起出宫。
街上来来往往人多,宋吟跟在陆卿尘旁边找卖雄黄的地方,他向人打听到这附近只有街角那一家店里有,但那老板是个脾气差的怪胎,他弟弟也是这附近有名的混不吝。
如果不是很着急,就去另一个庄子上买,就算要多折腾两个多时辰,也不要去他家。
宋吟听了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要去,他只是买东西,不做别的,脾气再古怪也没有和钱过不去的道理,而且去另一个庄子太耗时耗力,等拿到雄黄再去林子,恐怕也不剩什么力气了。
宋吟朝那个好心告诉他的男人道了谢,接着就拉陆卿尘一起往街角那边去。
他目光寻觅着那家店,却在下一刻冷不丁被一家卖烧饼的店吸引,那家店大概揽了这街上将近一半人,全都在那里排队,老板不紧不慢,小火慢炖般的一个一个烧。
宋吟本来看一眼就想走的,他在宫里大鱼大肉吃了那么多,肚子并不饿,但他闻着那边飘过来的香味,突然又感觉饥肠辘辘。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陆卿尘:“左相,我想吃那个。”
宋吟原本是想让陆卿尘在这等着他,他掏出钱袋去排队,陆卿尘却用深黑眼瞳看了他一秒,气息如常朝那边去:“臣去买。”
“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吟小跑两步追上陆卿尘,在对方斜过来的目光中,泄气一般撇嘴,“算了,我跟你一起排。”
店外的人越排越多,直至排成了一条长龙,人和人之间挨挤,彼此身上的袄子仿佛搓出了火星子,如潮的交谈声从前面后面同时传来,让人觉得并没有太冷。
老板做得慢,胜在慢工出细活,出口碑,回头客多,哪怕一条队要派将近一刻钟,也不见哪个人脸上有退缩和不耐烦。
宋吟看到有拿到烧饼的人从左侧离开,是个穿襦裙披棉袄的姑娘,两只手捧着热乎乎的饼,脸颊被幸福晕染出了通红,一边咬一边走远。
宋吟眼神被勾着走,连人也要被勾着走了。
陆卿尘低头看见于胶怜那副马上要飘走的模样,眉间稍稍一拢,他抬手按了按近些天时常会犯痛的额头,正要伸手把要掉出队伍的宋吟拉回来。
右侧突然袭来重重的撞击,宋吟唔了一声,伸出双手捂住被斗笠磕到的额头,晃荡的身形被陆卿尘拉稳,他眼神恹冷地往过一扫,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挤到了队伍中间,正好就插在宋吟的前面。
男人目不斜视,厚着脸皮插到队伍里,谁也不看,嘴里流里流气哼着一个难听的调子。
后面的人看到有人插队,厌恶地抬头去看,在看到男人带着一个刀疤的脸颊后,又忍气吞声缩回了脖子。
宋吟也轻轻皱起了眉,他闻到男人身上烘臭的气味,闻着大概有六七天没洗过澡,满身的酸臭排山倒海地从脖子边上的领口飘了出来,宋吟忍住不适往后退一步。
他平时在皇宫里,找不出一个邋遢的,不管是宫女还是仆从每晚都要洗澡,没有一个和这个男人相似,宋吟因为那个味道脑子晕了晕,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上去和男人说理。
他是戴着斗笠出来的,因为不想在宫外招人耳目,但如果要和男人说理,就必要惹来关注,宋吟不想和男人争论,也不想后面的人等急,准备退出去不买了。
宋吟抬手想拉走陆卿尘,但手伸出去,却没拉住,他茫然地抬头看,看到陆卿尘抬手按住了前面的男人肩膀。
男人被那一掌压得右肩一垮,站稳之后连忙扒开,他大声嚷嚷:“干嘛干嘛,想打人啊?”
陆卿尘脸上没有变化,一双眼睛压抑深黑,男人还没嚷完就被打断:“到后面去。”
男人眼睛提溜一转,身边已经有人认出他是惯犯了,没人上前阻拦,他揉了揉肩膀,等痛意过去以后他没脸没皮喊:“我凭什么到后面去?我早早就排在这,老老实实等着排到我呢,你倒是霸道,直接让我去后面,我看你才该滚到后面。”
男人喊的声音十里八方都能听见,还有身上臭味袭击,有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宋吟戴着斗笠,半张脸都被压得看不见,但陆卿尘什么也没有遮,他气息平稳,四肢都长,是平常百姓都见不到的体格和长相。
陆卿尘敛了敛眸,浑身笼罩冷意厌烦地往旁边扫了一圈,有几个人被吓得收回了视线。
男人吼完那句就转回了身,悠悠闲闲地从兜里拿出一些瓜子吃,边磕边吐,还笑嘻嘻调侃前面的小姑娘穿得多,那姑娘被他吓得不敢再买,低着头匆匆跑走。
男人啐出一口瓜子皮,刚要调笑,脖子间忽然多出了一道冰凉。
周围响起了压都压不住的倒吸气声。
男人在其他人的视线中反应出了什么,他僵直着脖子,眼角往右下侧瞥了瞥,瞥到一把横在他肩上的匕首,匕首上方映出了陆卿尘没有丝毫情绪的脸。
对方的表情让人以为架在他脖子上的不是一把随时能要他命的玩意儿,而是一个拨浪鼓。
陆卿尘看了他一会,指腹往下一压,匕首贴上了男人的脖子,男人嘴角抽搐,他一把推开陆卿尘的手,踉踉跄跄地捂住脖子跑远。
宋吟全程来不及阻止,事情就已经结束了,陆卿尘把匕首收回去,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
宋吟傻傻地合住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陆卿尘的侧脸,目光又下滑,看向他刚刚收回去的一把刀,刚才陆卿尘是把那把刀在众目睽睽下放到了男人脖子上吗?
真是要命……
他以前还没看出来,于胶怜这看似正常的左相身上有股疯劲,拉都拉不住。
而且疯劲好像还不小,如果那男人要是再纠缠一刻,陆卿尘恐怕都能直接抹了人的脖子。
宋吟吓死了。
以后还是带沈少聿出来好了,至少不会动不动拿刀。
宋吟压着帽檐,脑中咕咚咚冒出了很多想法,队伍重新动起来,没了人搅事,马上就轮到了他们。
宋吟如愿以偿拿到了想吃的烧饼,但他握着饼没有耽误时间,咬了一口就抱在手中当取暖的抱件,他朝街角那边走,远远地就瞧见了街角卖雄黄的那个古怪老板。
店里没客人来,男人坐在店里的一把木椅上,阖起眼睛假寐,宋吟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他站立在木椅旁边,将烧饼放到左手拿着,低声询问:“老板,你这有没有雄黄?”
男人听到声音,迟缓地抬起眼皮看,他用大拇指敲了敲木椅扶手,看了宋吟一眼,他从木椅上站起来,说了声等着,便转身要进屋内拿。
看着很正常,没有脾气很差,宋吟心中松了口气,他掏出钱袋子把几枚铜钱拿出来,又把袋子重新系好放回到身上。
就在这时,宋吟听到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浑身僵硬一下,只觉后面压过来一阵能毁灭人的酸臭,与此同时伴随着难听的骂声:“老子今天出门遇到个疯子,要是下次再让老子看见,老子……”
宋吟听见自己的气息和身后的人一起停顿,陆卿尘一动不动,但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果不其然,站在店门口的就是刚才插队的男人,原来他就是这附近有名的赖子,怎么会巧成这样。
显然男人和宋吟有着一样的感慨,他眉毛上上下下抖动几下,脸上情绪从惊讶到愤怒再到欣喜,他发出一个腔调怪异的音节:“哈。”
宋吟仿佛能闻到那股从口腔里飘过来的味儿,他忍着不后退,把铜钱放到桌上,想等老板拿出东西来他就走,免得再和男人起正面冲突。
老板不负宋吟的期盼,进去一会就拿着雄黄走出来了,他正要把东西交到宋吟手上,一只粗糙的手忽然压过来,按在宋吟的手腕上:“原来是来买东西啊,哥,别卖给他们,今天我去排队买烧饼,排得好好的,这两人突然就叫我滚,还对老子动刀。”
宋吟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他转过头去拉陆卿尘,心想这回恐怕真要跑去另一个庄子买了,自古自家人帮自家人,老板听他这弟弟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一通,估计不会再把东西卖给他们。
他倒不是非要在这买,只是去另一个庄子会耽误太多时间……
今天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宫了。
宋吟低头,嘴唇轻轻抿了一下,陆卿尘余光看到他轻颤的睫毛,额角又起了绞肉般的抽痛,他抬手按了一下,阖了阖眼压住眸里的冰冷。
陆卿尘拿起桌上的铜钱,声音平静问:“给钱为什么不卖?”
男人一听就撒起了泼,嚷嚷着唾沫星子直往外喷:“不卖就不卖,我全丢了也不会卖给你,你有本事再对我动刀子,老子马上就去县衙报官!”
他的叫闹又引来了人,陆卿尘一天被看两回,没有丝毫的窘迫和不堪,但体内的戾气已经压不住,他抬起黑眸:“怎么才能卖?”
男人喷口水的嘴巴闭紧,他狐疑地低头看了看那雄黄。
刚才在烧饼店前他那样鼠窜逃跑,是看出了陆卿尘这家伙是个不要命的硬茬,一股疯劲,他不想自己脖子见血所以跑了。
这回他这么嚷嚷,也是在自家地盘上底气足,敢和这人叫上两嘴,没想到这人还能忍到现在。
真这么想要这玩意儿?
男人眼睛又转了一圈,一股邪气窜出来,他忽然想到了主意:“你刚才让老子丢了那么大的脸,老子今晚睡觉都不安稳,我的滋味你也该受一受,东西可以卖,你打自己一巴掌,见了血,立刻给你!”
宋吟眉间立刻皱了起来:“你说什么啊,我不要了,陆卿尘我们……”
他转身要去拉陆卿尘,但陆卿尘纹丝不动地低着眸,他死寂幽幽地看着男人,在把男人看得直发毛忍不住往店里挪的时候,陆卿尘忽然抬手往右脸扇了一巴掌。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中,陆卿尘慢慢收回手,将那只仿佛散发着热气的手掌放到了身侧,他用舌尖碰了下破了皮的内壁,咽下一口血。
宋吟就站在陆卿尘的旁边,那巴掌带起来的风他感受得清清楚楚,他都不会呼吸了,搞不懂这毛骨悚然的发展,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陆卿尘在想什么啊,贱的啊,对一个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恶心皇帝,还值得这么尽心尽力?
宋吟愣愣抬头去看陆卿尘嘴角斑驳的血点,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开场白询问,旁边的男人已经流着虚汗把雄黄塞了过来,匆匆关上门,把这疯子隔绝在外。
……
宋吟拿着雄黄往去林子的路上走,他始终想不通陆卿尘到底脑子里装了什么,脸上一片复杂纠结,脚步也不知不觉变得很快,把正常步速的陆卿尘甩在了身后。
陆卿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于胶怜不吭声往前冲,脑中的一根筋仿佛被扯动了一下。
他从今天被于胶怜带出宫到现在,第一次主动开口:“陛下不如拿出常备的那面镜子,看看这一巴掌打在了谁的脸上。”
宋吟并不是全身心在发呆,还有一缕在陆卿尘身上,听到陆卿尘出声,他立马说:“谁,谁常备镜子了?”
不对,这不是重点,宋吟咬了下舌尖,感觉到痛后顿时松开:“你是没打我,但打自己就对了?我又不是非要在那里买,被那个人一撺掇,你不仅打,还打那么用力。”
陆卿尘气息冷恹恹的:“不是非要在这买,那摆出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宋吟呆住了:“我哪有摆?”
他怎么好像听不懂陆卿尘在说什么?
宋吟木木愣愣地看着陆卿尘,看到陆卿尘嘴角还残留的一点薄红,气焰又没了,他干涩吞了吞口水,正要说回去以后让人给陆卿尘府里送两箱子的奖赏——
“吾儿啊,你死得好惨啊,你怎么忍心丢下你七十的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以后可怎么活呀……”
宋吟被丧气的哭嚎打断了要说的话,肩膀抖了抖,往音源那边看。
宫女去的那片林子在皇城附近,但远离了街市,而他们现在还没出街市的范围,这周遭还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隐约还能见到有些有钱人家院子里的水榭。
正在哭丧的那个女人就跪在门口,对着一副棺材甩手帕,看模样哭了有许久了,眼眶充血的红肿,珠钗也有些散,头发凌凌乱乱地披在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