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唉声叹气,她红着眼眶对宋吟笑了笑:“让陛下见笑了,其实我这一回来并不是要讨说法,我昨晚梦到继晁时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便想赶来告诉兰师傅。”
兰濯池垂眼:“杨夫人直说。”
“我大概二十年前嫁入杨家的,”杨夫人喝了口茶让嗓子没再沙哑,捏紧帕绢,“那时杨继晁刚做官没多久,我想让他仕途顺利,就叫来了一个巫师,那巫师让我们摆了一些能进财的物件,又叫我们养了些鸟雀。”
“继晁给了他很多银子,好吃好喝招待了他一顿,那巫师应该是报答,临走之前忽然说继晁四十三岁那年会有一大灾,他会保住继晁的魂魄,让我到时候去找他,他说他可以和继晁的魂魄对话。”
“我觉得他神神叨叨的是个骗子,假意答应了他,但转头就忘了。今年继晁正好四十三,果真有了大祸,我想那个巫师会不会真的能……”
宋吟忙问:“那巫师在哪?”
“我也不知道,”杨夫人苦笑,“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想把这消息告诉给兰师傅,再想办法告诉陛下,看能不能找到那巫师。”
宋吟低下了眸,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指腹上勾了勾,脸上微有思索,良久之后他抬头和杨夫人道:“我会放出消息找二十年前去过杨家的巫师,如果有线索,会立刻告诉杨夫人。”
杨夫人如负释重:“有陛下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屋内的气氛轻松了些,宋吟见到杨夫人时以为她又要来闹事,杨夫人来之前不确定能不能得到皇上的帮助,现在两人身上的石头都卸了下来。
炭火啪啪燃烧,在旁一直当听众的堂弟此时望了望窗外,他们是冒雨来的,来时天就已经很黑,现在窗户那块更是黑了一个度,他有意开玩笑:“大姐今天非要赶在这个天气来,说是事情急,拖不得,平时她哪敢天黑跑来义庄,好在陛下愿意帮忙,大姐没白跑一趟。”
兰濯池对旁人一向若非必要不会主动搭话,宋吟不好意思让堂弟尴尬,便点了下头:“其实等天晴了再来也是一样的,今天天气太糟了。”
“我就是这样劝的,但大姐不听,”堂弟笑了下,脸颊上肥墩墩的肉挤到嘴角两边,有些滑稽,“我还和她说,义庄这种地方容易闹鬼,就是为了吓她。”
宋吟身体僵了僵,他在兰濯池瞥过来的目光中手指抓了抓膝盖上的衣袍,生硬地接着话题:“是吗?”
堂弟连点几下头,兴许是见皇上平易近人,他的话比平常多了些:“是啊,但也不全是吓,我便听家里老人说过,他们年轻时来义庄遇到过鬼。”
不知是不是在烘托堂弟说的话,窗外挂起了一阵狂风大雨,灯笼狂乱地晃起来,桌上的油灯也晃了晃,堂弟印在墙上的肥胖身影鬼影般扭曲了些。
宋吟眼中一颤,朝身边挤了挤,他还是那句:“是吗?”
堂弟没注意到小皇上的声音有些不对,他延续话题:“是啊,说是来义庄那天因为尿急,就跑到了附近的茅厕,那时的天也是像现在这般黑……”
宋吟眼一黑,又往旁边挤。
堂弟压低嗓音说:“他蹲在茅厕上面,蹲了半柱香,站起来准备提裤腰的时候,忽然看到……”
宋吟头晕目眩,他想抬手捂住耳朵,但下一刻又生生压住了手腕的动作,寻求什么东西一样继续朝另一侧挤去。
堂弟声音忽然变大了些,脸色蜡白有些激动地道:“看到一个人头从下面浮了上来!”
宋吟心绪震荡的时候忽然整个人被捉住两侧腰提了起来,被放到两条修长的大腿上,他茫然地看过去,看到兰濯池微微发跳的眼角,男人隐忍着什么,声音微冷:“这样挤,直接挤到我身上。”
宋吟有些尴尬,他一听到这些恐怖的东西就不由自主想挨住别人,他也忍不住嘛,他掰掉兰濯池放到他腰上的手,想摆脱掉像小孩子一样的姿势。
没摆脱掉。
气氛有些微妙,刚才讲鬼故事的堂弟也安静了下来,他和杨夫人微讶地看着兰濯池腿上的小皇帝。
小皇帝骨架小,皮肤嫩又滑,听说兰濯池是沈少聿右相的寡嫂,但兰濯池看起来不像,坐在他身上的小皇帝更像是那个寡嫂。
杨夫人到底年长几轮,她笑着打破僵局:“别胡说八道,你姥姥事后和我说了,那是编故事吓你玩的,陛下不要当真。天不早了,家中还有些娃娃等着吃饭,我便不再打扰陛下了,回去等陛下的好消息。”
宋吟连忙从兰濯池身上下来,他稳了稳气息:“好,杨夫人早些回去休息。”
杨夫人带着堂弟离开了义庄。
兰濯池还有些事要亲自做,还不能闲下来,叫小徒弟去准备膳食。宋吟现在见到兰濯池还有些尴尬,他没再待在大堂,一溜烟跑回了屋里。
过了半时辰小徒弟端着膳食敲了敲门,宋吟放下手中的话本接过来放在桌上,和小徒弟道谢,小徒弟挠挠后脑勺说小事,让他好好吃,便出去了。
宋吟用完膳后已经又过半时辰,他看了看外面依旧下个不停的雨,卸下力来,四大皆空地躺在枕头上。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宋吟想,如果明天再下,他说什么也要回了,总不能那么久都不回皇宫。
……
宋吟躺着躺着又睡了过去。
他抱着被子缩成刚出生婴儿的模样,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外面的人兴许也没想到他这个点就睡着了,敲门的声音有些没收着,宋吟被吓了一跳,头发有些乱地坐起来,迷茫往外看,没看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看向正在被敲的大门,直觉应该不是兰濯池,如果是兰濯池,应该直接就推门进来了。兰濯池小徒弟也不会这样敲门,通常敲完第一下也会直接推开。
宋吟皱着眉艰难站起来,他慢吞吞往门口走,把手从袖子里伸出一小截,弯腰拿开顶住门的小板凳。
门被风吹得自动弹开,宋吟被外面吹得抖了抖,他强忍着抬眸看过去,看到两个拿着油纸伞的身影,微愣:“秦子昭,左相?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身上带着潮气,裤脚也被沾湿了些,陆卿尘垂眸望着他没说话,是秦子昭开的口:“我和左相回去两天都不见陛下回来,外面雨又下这么大,所以我就猜陛下是被雨困住了。”
宋吟还是傻愣愣的:“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在义庄?”
“是左相说的,”秦子昭急忙摆手,“我并不知道。”
被提到的陆卿尘脸色并没过多变化,他伸出手将一把油纸伞递过来,淡声说:“有马车候着,陛下把伞撑好。”
宋吟舔了下唇把伞接过来,他确实该回宫了,成天待在义庄像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忽然又一顿,他还没和兰濯池解释清楚。
不过不是什么难事,等下出去的时候一口气说完就好。
宋吟转头嘀嘀咕咕:“我把衣服穿上,你们等……”
他说着不知道怎么突然停下,脸色白了又白,宋吟整个身子都绷成了一根弦,秦子昭就站在门口离小皇帝很近,小皇帝一有什么变化他立刻就能看到。
秦子昭看小皇帝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问,却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推到了门外。
门啪地被关上,小皇帝的声音闷闷出现在门内:“你们在门口等我一会,我要穿衣服,马上就好。”
宋吟将门关好,又拿小板凳顶住,确认外面两人不会随便进来之后,他颤着眼睫看向了自己的脚踝。
刚才睡醒的时候没有察觉,一路走到门口被风一吹他才感觉到有些异样,他借着月光看脚踝上缓慢流动的液体,感受到裤腿里还有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像泥水一样粘腻无比,又稠得发指,聚在脚那里慢慢流下。
宋吟感觉头昏,又感觉有些站不住。
这是什么啊?
第122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7)
秦子昭和陆卿尘站在门外等候,皇上说是换衣服,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过,似乎是在刻意压着。
手里没有香,辨不清具体过去多久,秦子昭只记得自己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到眼睛都变成一片花白,小皇帝才磨磨蹭蹭推开门走出来,缓慢挪着步子说走吧。
秦子昭的脚下意识抬起,下一刻又放回原地,他看着面前的一只熊,欲言又止地抬抬袖子,最终还是为了小皇帝的性命着想:“陛下,虽然外面的确很冷,但裹这么多会不会不好走路?”
但凡打一下滑,都很难再爬起来。
宋吟心虚目移,摇摇头说没事。他刚才在里面检查过了,只是有人把东西留在了上面,并没有实质进展,所以他并不疼,也不难受。
但这么短的时间显然是不够他打水净一次身,他不好意思让两人等他这么久,又怕匆忙擦去之后会被闻到味道,只能有几件衣服就裹几件,连裤子他都足足裹够了三条。
本来只有腰下有肉,这么一闹胖了一圈,像一只发育不良的憨态小猪,只露出半张脸,嘴巴都埋进了狐裘领子的边边里。
宋吟飞快关上门,面热心凉地撑起油纸伞,先一步踏进雨里,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哪怕穿这么多也能好好走路,不会出事。
陆卿尘在后看着于胶怜走进了雨里又转过身等待,目光淡淡往紧闭的门上看了一眼,鼻尖似乎还能捕捉到一缕膻,他目中深沉发冷,直到背后传来一声:“你们快一点,这雨好大,我的伞都快被打破了。”
秦子昭不敢让皇帝久等,拎着衣摆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了皇帝身边。
陆卿尘垂下眼帘,眼中情绪消失不见,状若平常地走下台阶。
从兰濯池的屋子走出去必须还要经过义庄,宋吟满心想找到兰濯池质问几句话,抓着伞走得很匆忙,进大堂时裤脚都有些被溅湿了。
此刻已经是临近义庄关门的戌时,里头只剩下几个买了辟邪手串准备离开的门客,兰濯池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自己不干活,让徒弟去接客卖笑,典型周扒皮。
宋吟走进了义庄大堂,刚要回头叫两人等他一小会,瞳孔就微微缩了些。
义庄的墙角里堆着一摞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箱子,一箱堆一箱的,堆了通天塔那么高,小徒弟搬着凳子站上去够到了最上面的箱子,双手一拉就把箱子拽了下来。
刚才他回头看过一眼,身后没人,拽得就无所顾忌了些,谁知道转过去踮脚的功夫就多出了几个人。
箱子砰嗵一声掉到地上,溅起一大堆灰尘,秦子昭和宋吟离得近,见箱子掉下来时双腿被抽了力气忍不住往后倒,只有陆卿尘一动不动,知道箱子掉下来也砸不到这边。
他眼角微跳,伸出手捉住了身边要往后摔倒的于胶怜,将人牢牢抓稳。
秦子昭就没那么好运了,也不知道左相是没看到他还是忘了他,他一摔摔了个屁股墩,眼一闭就惨叫一声,凳子上的小徒弟这才发现身后来了人,忙跳下凳子过来询问秦子昭伤势。
宋吟也准备去问的,但他刚站稳,余光就发现了小房间里的兰濯池,他放开陆卿尘的袖子,转身便朝那间房里走过去。
问兰濯池的话不好被外人听,宋吟进去时顺带也关上了门,没注意到陆卿尘的眼神。
兰濯池听见关门声,睨眸过来看了看于胶怜,看了片刻,他垂眼重新看向手中的木雕,语气稀松平常地问:“左相冒着大雨也要来接陛下,陛下和左相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情谊深厚的关系。”
宋吟脸上表情一顿,有点不敢置信,他都什么还没说,兰濯池怎么还反过来质问他了?
“我和左相关系一直很要好,轮不到你操心,”宋吟见兰濯池太阳穴鼓跳地继续垂着眼,上手抢走他的木雕放到桌子上,“你为什么一直不抬头看我,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兰濯池听到这话呵笑一声,他瞥于胶怜一眼,低头再次拿起木雕:“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没印象,陛下不如直接告诉我,不然陛下来我这撒脾气,我听不懂,也不知道往哪方面哄。”
宋吟又抢过他的木雕,带了点气地放桌上,他牙齿咬在唇上,咬了咬还是没直接点明:“你自己明白,非要我明说?”
兰濯池被抢了两次木雕,终于抬起眼直直看向于胶怜,他垂眸自上而下地走近几步,但下一刻就被于胶怜防贼一般把他往后推了推。
兰濯池目光瞬间难看起来,于胶怜到底是太不把他放眼里,还是拿准了他现在动不了他一根手指,所以三番两次惹火。
兰濯池的身体白皙修长,不是一碰就碎的白豆腐小皇帝能比的,那推人的力气就好比掰手腕时摸了摸他的手,但他脸色依旧差,他隔着几步路看于胶怜:“陛下是说我在陛下睡着的时候,塞进陛下大腿里放了一晚上的事?”
宋吟原本料定兰濯池也不会直接说出来的,但兰濯池突然就这么直直白白挑明了,他一下变成了呆瓜。
他强装自然:“别说这些。”
兰濯池面无表情:“一会让我说,一会不让我说,就像昨晚明明被塞的是我,大出水的却是陛下。”
宋吟恨不得耳朵此刻失聪:“都说了不要说。”
兰濯池布料里的又撑起来,张牙舞爪丑态百出地出现在宋吟眼中,他点点下颚:“好,那就回答陛下的问题,是陛下没有有始有终,招了我又把我扔一边,我被陛下玩得心力憔悴,讨要一点我该有的好处,陛下觉得过分吗?”
宋吟抓着衣摆嗯嗯吾吾:“我招你的时候你不理我,我不想要你了,你就不能对我做这事。”
兰濯池冷脸:“我进去了吗。”
什么进不进的,宋吟头昏昏,感觉跟不上兰濯池的脑回路,他抬眼看兰濯池,兰濯池的神情已经不知何时变了样,近似癫狂,他忍着紊乱的呼吸:“我最后问一遍,陛下这几天是想玩手段控制我,还是真的不想要我,对我没有感情?”
他想知道这个界限。
但那明明是很明显的答案,就连于胶怜初期也是为了找到称心的玩伴才找上兰濯池的,宋吟含糊说:“我们不会有感情,你有你的义庄,我有我的皇宫,如果不是最近有事要常出来查,我一年都不会出来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