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濯池闭眼,手中的木雕被他紧紧攥出了木屑,他脖侧的青管在跃动,声音却很平静地打断:“陛下回吧,再晚雨要下更大。”
宋吟一被打断就忘了来时的目的,他还有些心有余悸,内心还很茫然,只会顺着说:“哦哦,我确实要回了,左相还在等我。”
咔哒,兰濯池把木雕放在桌子上,表情冷然地转身去拉门。
宋吟看着他手里的门,抿抿唇在原地站了一小会,抬脚走出了房间。兰濯池在后方看着他走到陆卿尘旁边,似是说了几句话,便带着旁边那畏畏缩缩的瘦猴一起走了。
他们出了义庄,坐上了马车,准备回宫。
兰濯池垂眼,他把门关上,重新走回到桌边拿起木雕刻,小刀在他手中像是活物,游刃有余顺着纹路滑下去,没半柱香时间又雕出了一把刀在上面。
亥时二刻,兰濯池雕完最后一个,出门灭了义庄里的最后一盏灯,沿着屋檐回到自己的屋中。
屋内还残存着一些香气,于胶怜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被褥也拽着角落拉平了,那张床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邋遢的地方,兰濯池坐到床边,把整齐的场景破坏。
他弯腰把炭火盆重新点燃,然后偏眸看向手中还没放回柜子里的小刀,像被刀鞘抵住了喉咙一点点往里顶,不会致死,却很受折磨。
于胶怜大多时候都呆楞,但话没说错。
他在奴隶贩子手底下煎熬长成人,没有父爱,没有母爱,但于胶怜长在皇宫,所有人都在给他爱,他缺的东西于胶怜嫌多。
他没及冠之前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拿双手争取,没长开之前有些女相,所以沈少聿他哥来挑奴隶时他第一个被奴隶贩子推出去被挑选,没想到八字正好合,而他回去冲喜以后,没多久人就死了,他生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活得很滑稽。
但于胶怜不一样,他被先皇捧着长大,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有人挑好了刺放到他手上,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
他在考虑明天怎么活的时候,于胶怜在考虑明天怎么玩,他出门忍着恶心捞尸的时候,于胶怜在观舞赏画。
他们的家世,身份,地位,所见所闻,手握的筹码和资本,每一个都天差地别。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于胶怜不出宫,他们连最后一点联系也没有。
他凭什么认为靠一副皮囊会吸引住于胶怜?
于胶怜或许会被短暂迷住,围着他转个不停,但不会真为他停留。
兰濯池颈侧的青筋恐怖地在跳,照于胶怜的绝情程度,刚才那一面说不准是最后一面。
……
去义庄之前因为生着气,没感觉有多冷,这回出了门心头没了火只剩下茫然,宋吟一出来就打了个喷嚏。
秦子昭看着穿得那么厚走路都不太方便却连打几个喷嚏的皇上,心想皇上比自己还要身子弱,他有些忧愁地说:“马车不好进来,停在了外面,陛下只能走快一些,去车上拿汤婆子暖一暖。”
宋吟嘴硬:“我没事,也不是很冷,不用担心。”
陆卿尘偏头往后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将近亥时的义庄黑乎乎的全是鬼影,灯笼里照出来的光也不是很亮,头顶的雨噼里啪啦打在伞骨上,有好几次宋吟都觉得手里的伞要被打散了。
他拉住衣领往上拉了拉遮住嘴,又把手快速缩回到袖子里,完全不像是不冷的样子,他又走了几步,忍不住张唇呼出一口热气,冷得身体都要发抖了。
宋吟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念起沈少聿,想念那火炉子一样的体温,想着想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瞄到了前面,陆卿尘的手上。
陆卿尘和沈少聿差不多高,手也差不多大,差不多宽。
那应该身上也是差不多一样烫的……
宋吟垂着一对长睫,手往前捞了一下,即将要碰到陆卿尘修长的手掌时,陆卿尘抬起手臂让他扑了个空,无波无澜地问:“陛下要做什么?”
“我有点冷,阿……”打喷嚏不能对着人,宋吟感觉到嗓子不适马上偏头把剩下的打完,“嚏,还要走半柱香时间才能到马车上,我冷到不行了,左相,我能不能拉住你的手腕。”
宋吟没考虑秦子昭,虽然相比较陆卿尘,秦子昭会更好说话,但秦子昭体寒,身上完全不热,甚至被风一吹身上比他还要冷,像冰块一样。
陆卿尘垂眸看向于胶怜,于胶怜里三层外一层把自己裹成了粽子,脸蛋却全是白的,打了几个喷嚏之后眼角有了些其他颜色,但总体来看还是白色居多。
陆卿尘身形不动,雨下那么大风吹那么狠,他身上没打过一次抖,手腕也没动过一下,不近人情地开口:“陛下再坚持坚持。”
说话之间他们依然在走路,宋吟怕被扔下,加快脚步着急凑过去:“我坚持不了,我为什么要坚持,我又不是在撒谎,右相在的时候,我也经常要拉住他……”
陆卿尘冷声打断:“陛下为什么认为我也可以做到像沈少聿一样被陛下当作暖炉。”
“你又不用做什么,最多只用贡献一只手腕,”宋吟嘀嘀咕咕,试图跟陆卿尘讲道理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我的手也不冷,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这人本来就爱嘟囔,那张嘴又被领子遮住,说的几句话陆卿尘只听见了几个字,就见于胶怜低头在掏钱袋子。
陆卿尘轻皱眉,因为没听到于胶怜后面又说了什么,不知道于胶怜现在掏钱袋有何用意,他正要开口,视线突然落到于胶怜腰间挂着的东西上面。
于胶怜钱袋子在里面那层衣服,他忍着哆嗦把狐裘敞开一点,偷东西似的幅度很小地把手伸进去放到钱袋上。而钱袋的旁边,用环圈穿了一个毛线猪崽挂在了腰间当吊坠。
毛线猪崽就两根手指那么宽,不到半根手指那么长,吊在上面都没占什么空间,还不如钱袋子大,但会随着于胶怜走路一晃一晃的,仿佛真被当成了什么珍宝。
陆卿尘额角紧绷,抬手按了按微跳的太阳穴。
余光还放在于胶怜身上。
于胶怜用手撑开钱袋的口子,从里面拿出两个金灿灿的玩意,看也不看一眼伸到陆卿尘眼底下,他抬起头,嘴巴从领口处分开了一些,有商有量地说:“这是奖赏,就当我捉一会的回报。”
陆卿尘看向他掌心里的钱,额角跳更厉害,甚至牵连手背也起了几根筋,绷在皮上仿佛要把肉穿破。
宋吟等了一会见陆卿尘不回应,便重新低下脑袋嘀咕:“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把金元宝往陆卿尘手里塞,陆卿尘不接,手指是攥着的,他只好先替陆卿尘保管地把金元宝放回到钱袋里,然后又伸手去捉住陆卿尘的手腕。
陆卿尘这一回没有理。
宋吟松了口气,舒服了不少,陆卿尘手上的皮肤跟火球差不多,握住一点,那块的温度就钻进掌心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宋吟缩在一起的肩膀都松开了一些。
宋吟就这么凑到了陆卿尘的伞下和陆卿尘整个人挤在一起,捉着陆卿尘的手,走了不到半柱香终于见到了马车。
他先上了马车,陆卿尘和秦子昭随后。一坐上去,宋吟就抱住汤婆子缩到角落里闭上眼睛,刚才他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现在还很困。
陆卿尘看了一眼他,将车里的火笼往角落里放了放。
因为下雨地上全是泥泞,路不好走,马车比平常多用了将近半时辰才到达皇宫门口。
宋吟正好醒了,迷迷糊糊见陆卿尘正在往外拿令牌,他用右手撑着垫子坐起来正要往下走,却在此时忽然听到秦子昭疑惑的声音:“好像有些怪。”
“怪?”宋吟趴到窗边撩起一点往外看,“哪里怪……”
秦子昭以前也在皇城待过,虽然被贬黜了许久,这几天却回来住了两晚,他知道宫里到了宵禁时间并不会有这么多的亮光,而且他还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将士们穿着甲胄铛铛踩地的震响。
这是军营里经常有的声音,他一下就能辨别出来。但是宫里为什么会有,还是大晚上?
陆卿尘叫于胶怜坐好别动,他撑住伞下了车。
宋吟看见陆卿尘出示令牌进了宫,没一会身影就完全消失在门口,他隐隐感觉到从内散发出来的不安,把汤婆子放到腿上,心焦地用指甲压着指肚。
他此刻也听到了不少铁骑声,还看到源源不断的人马跑进宫中,宋吟那股不安到达了巅峰,他叫出系统小助手问情况:【我这两晚不在,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兵马私自进宫,在我印象里,一般只有……】
仿佛有锤子重重砸向了脑子里的大钟,宋吟猛然脸色迅速苍白,一般只有造反会有这个前奏啊?
系统沉寂片刻,只回答四个字:【坐下等着。】
宋吟不明白系统怎么现在还让他安静等,如果真是到了原剧情中的造反进度,那他现在项上的这颗人头是多少人眼红的东西啊,他抿着唇,在秦子昭疑惑的视线中再次撩起帘子看。
这一撩,宋吟看到有一道身影掩人耳目地跑出宫门,直奔这辆马车而来,那人手里拿着两个包袱,朝车夫说了两句就把包袱交出去,他扭身跑走。
下一刻马车颠簸晃起来,马夫拉着缰绳快速驶离皇宫。
宋吟被一个大颠簸晃到角落,用手撑着两边缓了缓眼前才恢复清明,他艰难往前挪了挪,撩开前面的帘子问:“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是陆卿尘带出来的人,只忠于陆卿尘的死士,他稳稳抓着马鞭冷静回:“里面发生了宫变,为了陛下的安全,我带陛下去寻一处安全的地方。”
宋吟头一晕,真是宫变啊,怎么好端端地突然会宫变,原剧情不可逆吗?
宋吟脸白着坐回到角落,抱住汤婆子,已经全然没了睡意。
秦子昭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只心一惊便恢复了冷静,他一介普通百姓并不关心皇位上坐着的是谁,但小皇帝不一样,他担忧地开口:“陛下,是哪方人在造反?”
宋吟摇摇头也很茫然:“不知道。”
“据我所知,先皇为陛下留下了兵马,兵权此时也在陛下手……”秦子昭看到宋吟的脸色,这句话吞了回去,“三个丞相手里也有些人马,陛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宋吟还是摇头,三个丞相不会帮他,系统给他的剧情提示里,反而是那三个丞相暗中加快了那些大臣造反的进度。
他回想这些天和陆卿尘和沈少聿的点滴,他没再欺侮过他们,这样还是无法挽回吗?
不,至少陆卿尘肯叫出一个人来收拾他的东西让他跑路,留了他一条命。
宋吟苦中作乐想着,撩帘子一直看着窗外。坐到屁股都有些发痛时,宋吟终于来到有人迹的大街,他警惕地想往外看,被秦子昭提醒了一句,骤然看向县衙门口的告示板。
有一队穿着甲胄的兵昂然走到了告示板前,挖出明胶,将一张张画着熟悉面孔的纸贴在了八字墙上。
等官兵走之后,有百姓凑上去一字字研读:“天下易主,新君王是先皇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于安清,暴君于胶怜潜逃在外,如有见者,赏十万两黄金和五万封户……”
宋吟听着那一声声蚊子般的惊讶探讨,猛地把帘子拉下来,他白着脸胸脯起伏,过了一阵子才在秦子昭的关心目光中摇了摇手表示没事。
……
这场宫变并不是突如其来,于胶怜上位这半年里早就有大臣私购兵马,最近这段时间因为于胶怜前后的反常才收敛了一些,直到断腿断舌的远侯王出现,众大臣怒意飙升,当晚就带兵抄了皇宫。
距离贴告示牌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还没有找到于胶怜的任何讯息。
义庄。
啪的一声巴掌响在义庄里响起,小徒弟提着水桶缩起脖子快速跑远,不敢上去触霉头。
沈少聿目光低垂站在角落,眼中没什么光,他脑袋偏向一边,俊逸的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唇角见了血,混杂着眼泪一起流进嘴里。
兰濯池脖子上青筋起跳,强忍着才没继续上手把绳子套在小叔子脖子上,他自上而下睨着沈少聿,冷声道:“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拦着,现在找我有什么用?”
他转过眼,不想再看那张让人烦躁的脸。
宫变的消息从昨晚就插了翅膀飞到每家每户,兰濯池早早就知道了,他寅时一刻穿好衣服,寅时二刻红着眼准备出去找人,沈少聿就在这个时候找过来。
兰濯池又说一遍刚开始的话:“滚回去,我这没你要的人。”
沈少聿没动。
兰濯池懒得再说,他转身要走,身后传来沈少聿沙哑的声音:“嫂子,你去哪?”
“我在于胶怜心里没那么重要,义庄在他眼里不是安全的场所,他不会来找我,”兰濯池顿了顿,呼出一口气,“我去找他。”
第123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8)
宋吟要找个藏身的地方,客栈肯定不行,可林子里那间屋子又被媒婆占去了,他忧愁得不知该去哪里,就让车夫开去林子的后边看看。
当时已经快是子时,秦子昭撑着伞下马车探路,没多久就拎着衣摆跑回马车边,满脸惊喜告诉小皇帝这里也有一处屋子,和媒婆那间一个样式,但要更大一些。
陆卿尘的死士送完人是要回去的,马车也不能留,宋吟没有赖在车上,只捎走了角落里的包袱。
他和秦子昭小跑着进了屋,刚推门就被满屋子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咳完宋吟就平静了。脏是脏了点,但好歹能住人。
宋吟抽出一块帕巾擦去凳子上的灰,把包袱放了上去,又将墙角一个黑乎乎的破盆随意处理了下,丢了些旁边的木块进去,烧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