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麒麟议室】出现不可逆转的问题,联系草木族,向他们寻求帮助,若被拒绝,就告诉他们“命运已经有了最终人选”。]
江绛起初不解,如今仍旧不解,但她选择将[镜]的话据实以告。
帝休听完后什么也没说,江绛也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端倪,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能将时间全耗费在通讯上,最终他们断开了联接。
投影从眼前消失,帝休却站在原地没动,他摊开手掌,掌心全是细密的汗水,在江绛说出“命运已经有了最终人选”时,他忽然生出一种极致的不安。
千年来,他很少有这种心血来潮似的直觉,草木族的族地从来四季如春,但此刻,帝休却觉得心上发寒。
他翻手变出一张精美的符咒,符咒无火自燃,过了一会儿,符咒另一端传来帝屋的声音:“帝休?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
帝休问:“族长,你现在是不是在墟者那边?”
“猜的还挺准。”帝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邝冕那小子大白天在那看星星,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我现在被他留在一楼,和他的一屋子造物作伴。”
他嘟嘟嚷嚷:“这些年他为了躲架,理由真是越来越五花八门了。”
帝屋不记得五十年前发生过的事,也不知道江绛刚刚找过帝休,他过来找邝冕干架,以为只是与寻常一样,邝冕五架里要赖掉两架。
拜帝屋经常去归墟串门所赐,帝休对归墟也挺了解,归墟的历任墟者无论对什么感兴趣,占星一项都要站在世界顶尖,不然无法观测星图。为了星图的准确,除非万不得已,墟者不会在白天观测。
之前帝屋带着虞荼上门让邝冕看[天赋],邝冕当天晚上就给他传讯,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表明他们要多多注意虞荼这个孩子的生命安全。
至于不夜侯……邝冕沉默了许久,才道:“虚如影,不可说。”
想到这里,帝休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肃:“族长,等墟者结束观测星图,你问他荼荼和不夜侯的命星,是不是出现了变故?”
第228章
虞荼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醒来, 他背后的地面坚硬冰冷,虞荼下意识摸了摸,触感有些像粗糙的树皮。
他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坐起来, 试图唤出一道照明的符咒, 但没有任何反应。灵力还在身体中流转, 符咒却好似失了灵。
【有人吗?】
虞荼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将手放在喉结上, 说话时依旧有震动,声带没问题,出口的声音却被抹去。
虞荼想,好奇怪的地方。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在这样令人不安的环境下,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将马甲召到身边,但他集中注意力去感应时,却发现他和存在马甲里的那部分意识的感应已经变得似有若无, 他能感知到存在,却无法开启传送。
用不了灵力, 听不到声音, 虞荼只能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在惯常用的视觉失灵后, 其他感官便会灵敏, 虞荼沿着脚下树皮的走向慢慢向前, 当了一年多植物所带来的浅薄经验告诉他———这棵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 仿佛一座无边无际的城。
虞荼沿着树皮的纹理一直向下走,黑暗中没有时间的概念,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点微光, 这点微光渺弱得如同夏末残萤,仿佛呼出一口气都会熄灭。
要过去吗?
虞荼有些踌躇。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他就感觉那点微光好像动了动,也可能只是他高度紧张出现的幻觉。
虞荼站在黑暗里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向微光的方向前进,他沿着那个方向一直走,终于看清了那点光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樽极精美的金属造物,整体银黑,如一只闭眼的麝鹿,它倚靠在树上,虞荼所看到的微光,来源于它表面的黯淡的五彩。
或许是感应到了虞荼的气息,麝鹿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珠同样是金属造物,却将虞荼震慑在了原地。
———那是虞荼所见过的、最近似于“道”的神情。
这双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虞荼往后退了一步。
那只麝鹿像是被他的反应惊动,它一瘸一拐地站起来,离开了它倚靠着的树干,跨出了它栖身的、已经干涸的水潭,慢慢走向虞荼的方向。
它离开后,虞荼看清了被它挡着的树,那是一株枯萎的寿木。
虞荼曾经大量阅读古籍,许多书上都有寿木的记载,有的说———
【寿木,昆仑山上木也。华,实也。食其实者不死,故曰寿木。】
有的说———
【有寿木之林,一树千寻。日月为之隐蔽。若经憩此木下,皆不死不病。】
寿木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或许陌生,但它还有一个如雷贯耳的称呼,名曰“不死树”。传说不死树可令人长生不死,甚至使死者复活。
虞荼曾经读古籍读到这一段时,一直抱着一种不太相信的念头。
在《山海经》里,不死树被称为甘木,食之不老,虞荼相信它有使人暂保青春、延缓衰老的能力,但绝不可能让人真真正正地长生。
时间是这世间最公平的存在,强大与弱小,都无法抵挡时间。
但现在,虞荼开始不确定起来。
那只形似麝鹿的金属造物明明走得极慢,却好似一眨眼就到了虞荼眼前。
麝鹿低下头,咬住了虞荼的胳膊,它的头用力一扬,将虞荼甩在了自己背上,同一刻,麝鹿身上的五彩光芒由弱转盛,以它为中心,肆无忌惮向四周蔓延。
这片黑暗的空间终于被照亮。
虞荼看到了一棵树。
一棵用遮天蔽日都不足以形容的、令人震撼的树,虞荼所在的位置根本无法看清树的全貌,他却依然从心中涌起一股深深地敬畏。之前在旧庭制作出的茶树虚影,和眼前这棵树比较,不过天地蜉蝣、沧海一粟。
麝鹿身上的五彩光仿佛是这场璀璨的引子,虞荼抱着麝鹿的脖子抬起头来,他们所在的位置似乎是树的分叉处,比他生平所见的平原都广阔。
抬头看,九根弯曲的树枝看不到顶,低下头,光芒还未照到的地方如无尽虚空。
虞荼眼眸里倒映出这华美绚烂的景象,他好像看见了一场遥远的梦,树上开满了黑色的花,花瓣上有异兽在载歌载舞,金色的流光于枝叶间穿行盘旋,带出纷纷扬扬的光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震撼,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或许这世间盛到极致便要凋谢,景象倏尔如烟尘散,只剩下曾在枝叶间穿行盘旋的光点,孤独地照亮这宏大的世间。
虞荼看到了死去的树。
一株又一株死去的树。
这些树静静地依附在巨木之上,许多都不能再维持生前美丽的姿态。
虞荼看见应有珍珠般夺目光华的三珠,叶子好似被随意堆起来的石土;青叶赤花的若木,蒙上一层难看的黑灰;栖息金乌的扶桑,只剩半边风化的残枝……
而他脚下让他莫名敬畏与喜爱的巨木同样死去了,他所看见的惊鸿一瞥是幻梦,真正存在的,不过是古老的遗骸。
【祂是建木吗?】
虞荼张口,却没有声音。
形似麝鹿的金属造物没有理会他的疑惑,它只是驮着虞荼,沿着那九条延展出的枯枝最中心的那条缓步而上。
这好像是一段很遥远很遥远的路。
虞荼听见金属碰撞枯死的树皮,带来悲鸣般的回响,那些已经黯淡到不足以照亮太多的金色光点还在树枝间盘旋,像是盛大后的残烬。
金属造物驮着虞荼一直走,走到将那些金色光点远远抛在身后,走到它身上浅淡的五色光熄灭,走到周围又重新化成伸手不见的黑暗。
虞荼又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听见金属造物的蹄声,像一声声敲击的悲鸣,最后他身下一空,金属造物消失了,他被留在了黑暗里。
虞荼感觉有什么摸了摸他的头顶,像是一条树枝,有枝叶卷上他的腰,温柔地托举着他往前,虞荼看到一点淡淡的、红褐色的光芒。
这点光芒倒映在虞荼眼里,他睁大了眼睛。
因为本体和马甲共用一个意识,本体也拥有了一部分马甲的天赋,灵力无法外化,虞荼便努力调动它们,将灵力集中到双眼。
或许是他的渴求太过强烈,[天赋]被动触发,虞荼看到那根卷在他腰上的树枝,尽头延伸向那红褐色的光芒里。
那光芒里有一个人。
一个形容枯稿,宛如深患重病的男人。
或许是有所察觉,他抬眼对上了虞荼震惊的视线。
虞荼震惊的不是他的相貌,不是他的状态,而是灵力全部聚集到双眼时,男人身上笼罩着的那层虚影。
———那是帝屋。
虞荼的记忆几乎从不出错,这个男人身上笼罩着的虚影,就是族长帝屋!
树枝已经卷着震惊的虞荼来到了男人面前,虞荼没感觉到恶意,他张着嘴,呆呆的:
【……族长?】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点超乎了他的认知。
男人的眼神有一瞬的疑惑,他微微阖上眼,再睁开时,虚影消失了,男人的神色变得同虚影一致。
建木自成一方天地,其中有许多约束与规则,因为建木的死去,有些规则已经在时间中渐渐扭曲,比如“呼而无向”的界定,慢慢归于了模糊。
疑似被帝屋附身的男人同样说不出话,只是眼里的疑惑浓重得要溢出来:
【新……幼崽?】
草木族百年内所有的幼崽他一清二楚,眼前的幼崽虽然看不出原型,但明显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只。
虞荼看懂了帝屋的口型,他心里也疑惑起来———从灵魂的气息看,眼前就是族长帝屋无疑,可他们草木族的族长……会这么平和?最重要的是,族长帝屋明明还在草木族,几天前才给他打过零花钱,还发他的表情包“威胁”他。
如果虞荼头上的小苗苗还在,现在一定弯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卷在虞荼腰上的树枝并没有放下,反而将他拉近了一点儿,男人伸手戳戳虞荼的脸颊,左边戳一下,右边戳一下,像在确认真假,他眼里的迷惑也随着他的举动越来越重。
虞荼无语地拍了下男人的手。
行,这个动作挺族长的。
错不了,是本人。
在虞荼拍戳他脸颊的那只手时,男人因为他的力道晃了晃,身外笼罩着的虚影在这一刹又出现了,变成虚影状态的帝屋,眼里还有没褪去的愕然。
男人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的神色是虞荼所不熟悉的,儒雅温和中带着审视,他向虞荼伸出手,是人族的标准见面礼节。
【你好,我是荀若望。】
这一刹,某种压迫感达到了顶峰。
虞荼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和他握手回礼:
【您好,我是草木族的虞荼。】
黯淡的金色光点从远处慢慢飘过来,绕着他们两盘旋了一圈,虚影状态的帝屋身上褐色的光芒剥落,在荀若望肩头,凝成一只小小的异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