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膝坐在甲板上的船公猛地低头凑近信香。
信香上冒出的烟凝为细细的两股,投入到船公脸上应当是鼻子的位置。
船公深深吸着,低下的头越仰越高,烟柱越拉越长。
信香燃烧的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信香柱头上的火星就湮没在了香灰中。
船公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够。”
“不够?!”二管事炸了,“这可是被一百位百姓供奉了百天,用了上好香料制成的百日香。”
“一百位百姓的信仰还不够吗?”
“不够。”船公还是吐出这两个字。
二管事脸上露出挣扎之色,良久,他从袖口里掏出六颗表皮鲜亮、水灵的鲜果,放在船公面前。
这回,船公道:“够了。”
二管事啧了一声,转身离去。
何不见的灵识分明看到,他袖口里还有一颗果子。
何不见忍不住传音给越荒州和张道一:“乘船这一趟到真是丰富了我的见识,我好久没遇见过这等恃强凌弱、又贪滑自私之人了。”
张道一不在意地笑笑,他常在各大世界游历,除魔卫道,见过太多难言之人、难言之事。
“能拜入四大宗的人,性情或有缺点,张狂也好、争强好胜也罢……性情虽然各有缺点,却少有这般不堪的。”
“我们这些修士远离尘寰,久而久之,也忘了人之性情中最幽微难言、灰暗不堪的部分,也就少了一份警戒。”
“也因此,常常有大能、老怪重入红尘,以世人千面、红尘百态作镜鉴,反照自身,审视道心。”
“也不能太沉溺世情中。”越荒州道。
何不见也点点头,道:“我们也去交船费吧。”
三人迈步走向甲板。
此时何不见已经大致搞清楚船公究竟是什么了。
船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凡人肉眼看不穿,但修士的灵识一扫,就能发现蓑衣下其实是木头。
没错,这船公是一块被雕成了人形的木头,木料还和这艘大船相同。
也不知是船生了灵附在了木偶上,还是某个孤魂野鬼贪恋供奉附在了木偶上,渐渐木偶化为了船公。
船公受了供奉,有了神力,以自身力量驱动大船。
何不见走到船公面前,不由得感叹翊圣世界当真适合神道,连木偶稍微受到供奉都能化为船公。
“我身上也没有信香,没有鲜果,不知灵石能不能作供奉。”何不见传音给两人。
“试试。”越荒州道。
张道一思索片刻,道:“我身上倒是有些和信仰有关的材料,我绘制符箓时,有时会用到香灰之类的东西。”
“没事,我先拿灵石试试。”何不见道,“实在不行拿点丹药和百里家的人换点信香,想必他们会很乐意的。”
何不见从储物法器里,先取出一块下品灵石,放在船公面前。
船公又一次猛地俯下身,在灵石上左右摇摆,随即猛地深吸一口气,将灵石吸进体内,生怕何不见反悔一样。
“三个人,一块不够。”
“三块。”
“一共要三块,这样的。”
何不见笑了笑,又取出五块下品灵石放在船公面前。
“三个人的船费,再加三间上房。”
船公立刻道:“成交。”
三人上到大船第三层。
大船第三层,除了百里家的人之外,每个房间都空着。
本来三层价格就贵,住的人少。
住得起第三层的人,也不敢招惹百里家。
一看到百里燃的架势,他们就识趣地搬去了第二层,给百里燃空出了第三层。
何不见三人可不怕百里家,第三层清静少人,正适合他们。
张道一跟他们道别,选了间房就进去了。
何不见与越荒州则进了同一间房。
何不见选的是临河的房间,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奔流的河水和辽阔的江景。
此时天色全黑,弦月如钩,却钩不破薄云。
天空宛如被一层轻柔的纱笼罩着,月光与星光都朦朦胧胧。
“哗哗哗……”
川流不息。
越荒州从自己的储物法器里取出一坛猴儿酒,给何不见倒了半坛。
何不见接过抿了一口,感受着馥郁的百果香气自舌尖蔓延到喉中。
“怎么连一整坛都不舍得分给我,只分我半坛?”
越荒州靠着窗框,望向江景,道:“除去此坛,只剩最后一坛。”
“原来不是小气,是舍不得啊。”何不见托腮。
“没什么舍不得的,下回碰见其他好酒再买点。还有灵果。”
“嗯……虽然修行之人不重口腹之欲,但下回再遇见好景致,没有佐景的好吃的,总觉得少些什么。”
第145章 夭娘
三层的房间内。
二管事躺在床上, 船只晃动,他的鼾声连绵不绝。
渐渐的,睡梦中, 二管事听到一个声音絮叨个不听。
“大管事神气什么,他再怎么神气也不过是个管事,他怎么管得了二公子?”
“大管事是奉家主的命来的,当然管得了二公子。”
“哦,家主?老家主还没死呢,大公子就等不及自称是家主了?”
“大管事奉家主的命令,是家主的人,二公子能放心去信大管事吗?”
“我才是二公子身边人, 大管事算什么, 二公子到底还是离不开我的侍奉。”
“可是今天我被那三个妖道打跪下时,二公子一点没给你出气。”
“是,我体谅二公子,那三个妖道确实有点本事。”
“可我也是奉了二公子的命令去赶人的,我被打了,怎么连伤药都不赏给我?”
“别说伤药, 连一句夸我忠心的软话都没有,还骂我废物。”
“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二管事的眉毛拧得死紧, 他的鼾声不知不觉停了, 眼皮下的眼珠快速转动。
他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要甩掉那让他不喜的声音。
可那声音, 分明就是他自己的。
“是不是杏娘、桃娘那两个小贱人在二公子耳边吹枕头风,才让二公子厌烦我了?”
“还是大管事针对我?”
“不, 大管事那么厉害,哪里需要挑拨我与二公子之间的关系。”
“那两个小贱人什么都不会, 就会奉承着二公子。”
“上次我想摸摸她们的肩,还敢去二公子面前哭哭啼啼。”
“没错,没错,我是二公子的好狗,二公子也该知道离了我,就再也找不到第二条这么用心去舔的狗了。”
“就是那两个小贱人!”
“该死的贱人!”
二管事呼出一口浊气,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浑浊的怒火。
他糊里糊涂站起身,因船舱摇晃踉跄了两步。
二管事就这么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大船逆着水流飞速前行,流泪河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凄楚缥缈的哭声。
哭声似远又似近,在朦胧的夜色和水声的掩饰下并不清晰,除非专注倾耳去听,否则完全察觉不到。
“呼哧,呼哧,呼哧……”
二管事喘着粗气,沿着走廊走向二公子的房间。
这时,大船一个颠簸,二管事站立不稳撞到了船边,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下才没一头栽进河里。
这一下子给他吓出了冷汗,睡迷糊的大脑激灵一下,清醒了些许。
二管事再抬头时,看到三层船头围栏处立着一位女子。
她背对二管事,身着天水碧色轻纱罗衣,微垂着头。
看到她后,二管事才注意到夹在水声间的哭声。
是她在哭?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