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允似有所觉,饶是他看不清谢祁的神情,此时也能察觉出端倪。他抿了下唇,问:“你——”
话刚开口,便被谢祁冷声截断:“这么多年,谢杨恶心人的招数还真是一如既往,半分长进也没有。”
谢祁的怒意似乎已经飙至极点。江怀允心口一跳,正要提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见谢祁趁他不备劈手夺过圣旨,两手一错,布帛应声而裂。
江怀允甚至来不及阻拦,圣旨就已然被他撕成两半。
江怀允蹙眉望着谢祁,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赞同。
他当然知道谢杨此番敕封是不怀好意,也知道谢祁此举是为他出气。但这毕竟是圣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事,偏生还是在谢杨在京之时,生怕招惹的忌惮还不够?
江怀允深吸一口气,探手挟持住他的手腕,压着怒气道,“你跟我进来。”
原以为谢祁会反抗,江怀允用了大力气,拽得对方一个趔趄。
他侧眸看了眼,并不心软,顾自拉着他进去,直到绕过影壁,才狠狠甩下他的手臂,冷声道:“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封号而已,你就这般沉不住气——”
话到一半,江怀允轻斥的话语忽然滞住。
谢祁只手紧攥圣旨,终于抬眼,望过来,近乎咬牙切齿地道:“王谢堂前燕栖梁①,谢杨也配?”
他抖擞开两半圣旨,打眼扫过,冷笑道,“嘉言懿行,恪守殊甚……”
说着,他狠狠攥住圣旨,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向他腰间。江怀允伸手去拦,谢祁发了狠,你来我往几招,终于从他腰间抽出匕首,对着抛向空中的布帛眼也不眨地挥去。
匕首刃利,手腕翻动几下,布帛碎成片,如晚秋的枯叶一般摇曳着坠下来。
江怀允盯着残局,眉心紧蹙。饶是知道谢祁好心,此时也难免动了气:“你今夜前来,就是因为这个封号冲本王发脾气?”
谢祁死死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他拟的这个封号是何意?”
“知道。”江怀允沉声开口,“王谢堂前燕栖梁。他是谢,本王是他堂前的燕,他定这个封号,无非是提醒本王不要忘本,警告本王再如何折腾也飞不出他的掌心罢了。”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能如此冷静。”
江怀允不以为意:“只是一个封号而已,耐不得何,本王不在乎——”
“可我在乎。”谢祁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视线动也不动地锁住他。
这目光有如实质,似有千斤重。落在他身上,令江怀允下意识后退一步。
躲闪一般的动作似是彻底引燃了谢祁的心绪,原本死命压制的情绪,此刻山呼海啸般冲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吞没他的理智。
谢祁上前一步,咬牙重复:“可我在乎。”
他步步紧逼,江怀允罕见地被他惹出了几分恼怒。此时王府静寂,周边尽是他们的争执声。
江怀允抬手捏了下眉心,冷目睨着谢祁。两个人心里均存着火气,此时若是硬碰硬,少不得要闹出番大动静。
到底是理智站了上风,江怀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觑他一眼,再不纠缠,转身就走,边道:“你何时冷静下来,再来找本王。”
刚一抬步,立刻便被谢祁拦住。
江怀允伸手格挡,两人一点就燃,登时便缠斗起来。
谢祁单手执匕首,怕伤着人,只用一臂对阵,很快便露了颓势。
江怀允眼明手快,打上他的麻筋。谢祁不妨,匕首登时从他手中滑落。江怀允一个滑步,接住匕首,转身挥手,匕首刃正抵在谢祁的胸膛处。
“够了!”江怀允声音如冰,“你今晚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谢祁玩味地咬着这六个字,望着江怀允,一字一字道,“我想要的,摄政王肯给吗?”
这句话着实有些莫名,江怀允听得云里雾里,不待他细想,谢祁已经开口。
“我想要摄政王不再疑我、拒我,不再百般猜忌我接近你是别有所图。”
“我想要摄政王弃了这狗屁不通的封号。我这般在意的人,凭什么叫谢杨当物件一样羞辱。”
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江怀允却是被他的话震在原地,连匕首都忘了收回来。
谢祁却仿佛别无所察一般,盯着尖锐的匕首,抬步上前。
“我想要——”他启口,一字一字,字字千钧,“想要摄政王心上无尘,只有谢祁的名。”
“你肯给我吗,阿允。”
【📢作者有话说】
①化用自:旧时王谢堂前燕。
划重点:燕王这个封号的理解是行文需要,仅限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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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斟酌得有点久,不过字数超长QAQ
写到这里就超二十万字了,是我专栏第一本超过二十万字的书,开开心心。也写到了我开文之前就想写的场景,更开心了!再加上小江小谢感情有了突破性进展,三喜临门,一定要给大家发小红包一起快乐!亲亲宝贝们!
第73章 相配
四下阒然,安静得丁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人耳。
江怀允怔在原地。谢祁的话字字分明,声声入耳,仿佛是鼓锤重重砸在耳畔,震得他再听不进去其他动静。
他下意识觉得谢祁在说笑,可一抬眼,轻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谢祁目光深邃,视线锁在他身上,眼中的认真不加掩饰,就连素来都微微牵起的唇角此刻也抿得笔直,分毫散漫调侃都寻不见。
他不是在信口逗趣。
意识到这一点,江怀允的思绪飞快转动。曾经他苦思冥想都寻不到答案的疑问,如今终于有了解答:
谢祁有意于他,所以才会百般接近,千般纠缠。
记忆里处处都是蛛丝马迹,偏偏他于感情上太迟钝,从来都一无所觉。
他维持着匕首半举的姿态,半晌没有反应。直到尖锐的刃尖刺破布帛,清脆的裂帛声划破寂静,江怀允这才猛然发觉,谢祁已经逼近至身前。
行动先于意识,江怀允眼明手快地撤回匕首,翻转手腕,将匕首收拢归鞘。动作行云流水,却在瞥见刃尖一抹殷红时忽然顿住。
这柄匕首削铁如泥,方才谢祁不管不顾地迎上来,饶是他反应再快,也难免力有不及。匕首泛着冷光,光可鉴人,以至于刃尖的那抹殷红分外显眼,映衬起来,更觉触目惊心。
江怀允下意识握紧刀柄,定睛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好匕首,语调淡淡道:“出府往东走有家医馆,大夫的医术虽比不上刘太医,但包扎这种小伤足够了。”
明明是关心之语,谢祁却通体生寒。他望着江怀允,眼中的澎湃情绪渐渐敛去,沉默良久,才低笑出声:“然后呢?”
江怀允平静回:“今晚我们不曾见过。”
谢祁视线不移,缓缓问:“阿允此意,是为圣旨损毁一事免我罪责,还是为回避我方才的表意?”
江怀允自然不信他一无所知,可见他大有穷根究底之意,权衡片刻,还是直白道:“不是回避。”
寥寥四字,婉拒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谢祁低笑道:“我真不知,该说阿允是心软,还是心冷……”
拒绝表意之余,给了他顺水推舟揭过此事的台阶,亦给了他日后如何相处的选择权。如此周全,谢祁明明该高兴,可他却分毫欢喜也生不出。
因为不论他是想要维持现状,还是因爱生怨、打算对摄政王府退避三舍,江怀允都冷眼旁观,不执一词,漠然得仿佛不在局中。
谢祁闭了下眼,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眼中一无波澜。他问:“阿允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既然抗拒无用,不如敞开襟怀接纳'的话?”
江怀允记性甚好,当然记得。这是春闱前他们一起用暖锅时,谢祁说的话。当时他想反驳,因着小皇帝忽然撞了人,思路被打断,后来就再未提起。
如今谢祁在这个关头乍然提及……
江怀允下意识以为他是打定主意要纠缠到底,当即微蹙了下眉,沉声道:“本王已经说得很清楚,若是你执意——”
“不是在说表意。”
江怀允声音一停。
谢祁眼也不眨地望着他,似乎用眼神圈出了一方天地,狭窄得不容他躲闪。
江怀允略觉不适,眸光愈沉。
谢祁轻声开口,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困惑:“我是有些不解,明明我们同在红尘,为何阿允总给我一种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感觉。”
江怀允拢在袖间的手倏地紧握成拳。
谢祁却并未就此打住:“你将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从不与任何朝臣有超过政事上的交游,就连段广阳,也不过是为了肃清朝堂不得不收服。能让你放不下的亲近之人,似乎只有林管家和皇帝。
“林管家向来唯你是从,不消多言。皇帝虽然年幼,可你处处为他铺路。再过两年,就算他尚未到亲政之龄,凭你的能力,恐怕也能找到可堪托付的大臣。我想了许久,都没想到有什么是能让你留恋放不下的。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总有牵绊。唯独你,干干净净,和任何人都没有牵扯。除了故意为之,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理由。”谢祁望着他,不解问,“与人交游本就是人之常情,阿允为何将其视若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江怀允勉力克制,才堪堪没露出被人看透殆尽的难堪。
他生来孱弱,病根儿是从娘胎里带着的。从知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久,所以素来不喜与人亲近。
不亲近,他死的时候才不会有人伤心。
十数年来,日复一日中,他早将“与人疏远”这条铁律刻进骨子里,写成了本能。
他知道谢祁聪慧,却怎么也想不到,相处不过四个月,这人就能轻而易举地看破他奉行多年的准则。
江怀允双拳紧握,心思电转间,猛地意识到什么,抬眼问:“你将骆修文劝过来——”
“就是为了给阿允制造牵绊。”谢祁毫不遮掩,坦然应下,“牵绊多了,阿允就算想抽身,也要思量再三。”
江怀允冷目睨着他,似生愠怒。
谢祁不避不让,自若道:“阿允因何如此行事,你既不愿说,我便不纠缠。”
“只是,我想问问阿允,”顿了下,谢祁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拒绝我的表意,究竟是因为对我无意,还是本能地排斥与人建立牵扯?”
江怀允嘴唇翕动,正要开口。
谢祁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先一步道:“阿允如今不冷静,说出的话十有八|九是违心之言,我不听。”
江怀允冷声强调:“本王很冷静。”
谢祁瞥了眼他藏在袖中的手,牵唇一笑,从善如流道:“是,是我如今不冷静。我怕听了阿允的话,心生恼怒,一气之下便顾不得谢杨在京,做出理智全无的蠢事。”
江怀允没有应声。
谢祁权当是默认,续着先前的话道:“一个月,我等阿允的答案。”
江怀允蹙着眉:“明知结果,何必再拖一个月。”
“我等的是阿允愿不愿意敞开心扉,走入红尘。这么郑重的决定,总要耗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