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医一路都没想明白摄政王忽然要见他的缘由,一见康安,忙悄悄给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康安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刘太医只得一头雾水地走进正厅,行礼问安。
康安将热茶搁在江怀允手边,正要识趣退下,江怀允淡道:“你也留下。”
康安应了声“是”,规规矩矩地立在一侧。
江怀允望向下首的刘太医,径直问:“甘松香能助你解了谢祁身上余毒,是不是?”
刘太医知道当初谢祁曾为甘松香的事找过江怀允,斟酌着回了声“是”。
江怀允又问:“非甘松香不可?”
刘太医低着头,半晌没有出声。
康安总算明白了摄政王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来恭顺王府见刘太医,也明白了他吩咐自己留下的缘由。
王爷体内有毒未解一事知道的人寥寥,就连子平也只是一知半解。这些必要讳莫如深的事,刘太医自然不会轻易吐口。摄政王若要从刘太医口中获悉,必须要自己从旁劝解。
康安沉出一口气,唤道:“刘太医。”
刘太医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康安朝自己点头,示意他不必隐瞒,当即双目圆瞪地盯着他。
康安一脸无辜地回视过去:“王爷离京前吩咐过,见摄政王如见他。”
刘太医自然知道这话的分量,不敢置信地脱口道:“王爷怎么——”
话一出口,意识到摄政王还在,顿时咽下质疑的话。
康安心里嘀咕着,王爷人都恨不得赖在摄政王身边了,透露些病情算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道:“左右王爷也快回京了,刘太医若是不信,等王爷回来,大可以去向他求证。”
康安跟在王爷身边十数年,他们之间的信任自不必多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太医也就不再坚持。他转头望向静坐已久的江怀允,沉声问:“今夜所言,摄政王可会说与旁人?”
“本王守口如瓶。”江怀允字字郑重。
刘太医心中稍安,这才开口道:“并不是非甘松香不可,只是眼下唯有甘松香可以解困。”
江怀允安静听着,并不出言打断。
“王爷身上之毒极为隐秘偏僻,老臣翻遍医书,未曾寻到出处。只有从甘松香的用料中,才勉强寻到一丝线索。”说着,刘太医露出些许苦笑,“常说‘对症下药’,若是不知症,如何下药?”
江怀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沉思片刻,问道:“他身上的毒,是怎么沾染上的?”
连王爷身上余毒的详细情况都被摄政王知晓,这些旁枝末节自是无须再瞒。
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刘太医面上露出懊悔之色:“原是老臣疏忽,才叫药里混入了这毒。”
见刘太医语气沉重,江怀允鬼使神差地问:“什么药?”
“是令人气血亏损、重症缠身的药。”
倏地,江怀允目光一滞。
*
回府的路上,刘太医的话一直盘亘在江怀允的脑海中,以至于刚进府乍然听到有人叫“阿允”的时候,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顿了下,他半信半疑地转身,循声望去。
回廊下,有人抱着臂,倚柱而站。
见人望过来,谢祁牵起唇角,声含笑意:“阿允怎么去了这么久?叫我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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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周三!
第79章 答案
晚夜无声。
明月高高悬在夜空,银练似的月光倾泻而下,将眼前人的影子抻得极长。原本就清瘦的身形,一眼望去,越发觉得瘦削。
他倚柱而站,眼中含笑,明明是再从容不过的姿态,可大约是赶路太过风尘仆仆,乍一看,只能注意到他满身疲倦。
江怀允回过神,打量半晌,才问:“你是何时从梓州动身的?”
谢祁回忆片刻,轻描淡写道:“大约是五月初二?”
今天是五月初七,也就是说,原本至少十日的路程,他只用了六日便赶回来。
江怀允不由自主地微蹙起眉。还未出声,谢祁已经语带遗憾地开口:“原想回来陪阿允过端午,一路星夜疾驰,到底还是迟了两天。”
江怀允眼皮一跳。六日赶回来已是倦色难掩,若再缩减两日,不要命了?
他勉力克制住浮动的心绪,平静道:“盛京一切都好,你不必如此心急。”
“我知道。”谢祁唇角轻牵,肆无忌惮地望着江怀允,语气却极轻缓,“可月余未见,我着实想念阿允。”
近乎直白的牵挂砸过来,江怀允顿时一僵。
谢祁一无所觉。他松开手臂直起身,朝江怀允走来。刚一动作,猛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停在原地,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他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地笑了下:“想借阿允的客房一用,赶路匆忙,还未来得及休整……”
似是怕江怀允趁机赶他回府,顺势补充道,“梓州一行收获颇丰,待更衣之后,我再说与阿允。”
江怀允不着痕迹地松口气,侧身让一步:“还是你住过的客房。”顿了顿,江怀允又道,“晚膳好了管家会去请你。”
听出他让自己放心歇息的言外之意,谢祁心下一暖,莞尔应道:“好,都听阿允的。”
从刘太医口中得知的往事还未消化完全,冷不防遇见正主儿,又险些被他逼问自己还未思虑周全的答案,江怀允的心一直提着。
等谢祁的身影从回廊中消失,江怀允立在原地半晌,才按了按额角,轻吁出一口气。
*
不光谢祁要去沐浴更衣,江怀允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又纵马绕了大半个盛京城,也免不了洗漱换衣。待收拾停当,才动身前往膳厅。
管家守在膳厅门口,望见江怀允的身影,忙迎上去:“王爷。”说着,他探头张望片刻,疑惑问,“怎么就王爷一个人过来,谢王爷没一起?”
江怀允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膳厅:“他在客房洗漱。”
“瞧我这记性。”管家拍了下脑袋,后知后觉地道,“我这就去请谢王爷过来用膳。”
“不用了。”江怀允叫住他,脚步一转,拐向客房的方向,“本王去吧。”
客房门户紧闭,烛影绰绰,给窗纸蒙上一层昏黄的暖光。
江怀允停在门口,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静候片刻,屋内仍没有动静传出。
他推门而入。
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浴桶未收,空气中仍有水汽残存。他睃巡一周,绕过屏风。
遍寻不见的人正半靠着床头的垂花柱,呼吸均匀,睡得酣甜。尚未绞干的墨发湿哒哒地贴在中衣上,晕出一片水渍,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江怀允原想把人喊醒,瞥见他眼下的青影,终是没有动作。
日夜兼程也要十日的路程,被他硬生生缩减到六日,路上有多辛劳,江怀允不消刻意去想,也能从他愈发消瘦的身形上窥见一二。
更别说谢祁素来谨慎知礼,若非累到极致,如何会这般毫无设防地沉沉睡去。
记忆中,哪怕染病有恙,他也一直筹谋不停,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算计。以至于,旁人总会忘记,他也不过是一个将将及冠的青年。
江怀允望着阖目安睡的青年,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刘太医的话。
他说,谢祁沉疴难愈,皆是那枚被动了手脚的自毁身体的丹药作祟。
江怀允何其聪慧,不必刘太医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便能还原出谢祁主动服用那枚丹药的缘由:
父亲新丧,谢祁孤苦伶仃、无人可依。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叔父觊觎皇位已久,虎视眈眈。
小谢祁虽为太子,可若是登基为皇,纵然有父亲留下的心腹扶持,也难以在危机四伏中保全性命。若是不幸早夭,那身为谢氏皇族唯一的幸存者,谢杨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帝,地位无可撼动。
小谢祁不愿意见到预想成真,只能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说来简单,谢杨哪会轻易让他如愿?
太医院不是只有刘太医。为防落人话柄,自毁身体是他唯一的路。
天下没有人不会怜惜弱者。
小谢祁将自己摆在完美弱者的地位,纵然谢杨再视他为眼中钉,也不能对着体弱多病、又主动禅位的唯一侄儿痛下杀手。哪怕小谢祁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素以仁义为政的谢杨便会名声大损。
彼时谢杨心知肚明,他必须要护好小谢祁的命,可心中到底不忿,便借机在丹药中动手脚,让谢祁只能拖着病体了此残生。
此一举,不可谓不狠毒。
江怀允一直都知道,谢祁处境艰难。但直到今天,他才真切体会到何谓“艰难”。
自小在刀光剑影中艰难求生,谢祁对人防备有加,是情理之中。
疑心深重的人,哪怕表露出零星几分真心,便已称得上弥足珍贵。可除了最初的试探,他对自己从来坦诚以对、赤诚相待。
扪心自问,江怀允长至如今,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浓烈真诚的情意和关切。
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他的父母为他起名怀允,以期永远记住他们曾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他们对他关心备至,从未放弃寻找能助他病情痊愈的方法。
可也是他们,在得知他的病几乎没有转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又迅速生下一位继承人。
他素来都知道,自己可有可无,所以从不与人深交。
他习惯了对俗事种种都冷眼旁观,也习惯了以局外人的身份活在世上。
谢祁是第一个看透他,也是第一个捧出满腔真心想要带着他看一看红尘的人。
骆修文告诉他,若是无计可施,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今时此刻,江怀允蓦然听到,他的心已经给了他答案。
*
谢祁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他盯着虚空缓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回到盛京,如今正在摄政王府。
正是傍晚,房中尚未掌灯,他眨了下眼,撑着手臂坐起来,摸索着去寻灯烛。
房中窸窣的动静传出去,守在门外已久的人登时推门而入,手脚利索地点灯倒水:“王爷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