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保镖是从南非回来的,他觉得自己吃的苦足够多了,可现在听起来,这位小少爷似乎比他还要可怜辛苦。
就连庄宁月那边的助理都对陆虞投来了怜悯的眼神。
陆虞叹了一口气,“您不爱我,我也不爱您了。”
“桑桑!桑桑,你不能不要妈妈,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这么狠心好不好?以后妈妈会好好爱你的,你以前不是最爱我了吗?”庄宁月已经快失控了,如果不是助理扶着她,她大概要跪坐到地上痛哭流涕了。
她不想逼迫陆虞和她回去,可陆虞很明显不要她了。
庄宁月不愿意接受。
陆虞睫毛轻轻抖了一下,好像很惊讶这样矜贵端庄的女人,竟然也会有这样失态的一幕。
他心情怪异,更多的是烦躁,于是陆虞冷冷回:“你也知道是以前。”
以前的陆虞最喜欢庄宁月了。
可以前他谁不喜欢呢?哥哥,弟弟,爸爸,妈妈,姐姐那都是他爱的人。
就算明显感受到了自己是属于被遗弃的那一个,他还是会试图让自己融进去。
想想其实挺讽刺的,他姓陆,他是陆家的孩子,居然还要想尽办法去融入那个家。
不看日记本他都不知道自己以前那么可怜。
庄宁月被陆虞的最后一句话直直地定在了原地,他们之前只存在过去了,陆虞不会再让自己的未来和他们挂钩了。
“我错了,你不要去听信什么日记本好吗?有些事情你或许没有记录进去呢?比如,比如……”比如什么呢,或许是在这种情况下,庄宁月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好的。
陆虞:“我来说吧。你也对我好过,比如之前你回来的时候突然带了我最喜欢的乐高给我,但是因为弟弟喜欢,你让我送给他了。”
“还有你给我带回来的生日蛋糕,也被弟弟搞砸了,你只顾着哄弟弟,陆城名不分青白就责骂我是…猪。”说到这里,陆虞明显哽咽了一下,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很难说出口吧。
没有人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揭开自己的伤疤,但陆虞这样做了,比起揭开自己的回忆,他更像是这些事的第三位陈述者,因为他忘记了,所以他不觉得这些事有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作为‘新生’的陆虞,在替过去受尽了委屈的‘陆虞’鸣不平。
说到这里,庄宁月自己都愣住了,从前她不觉得,如今细想起来,这是多么大的侮辱,还是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罗英兰已经掩面哭了起来,陆虞说的好多事她都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件事了。
十二岁的陆虞在短短两个月瘦得只剩骨头,就算不是亲生的孩子,陆虞也该让人心疼了,但他们还是不在乎他。
“对不起,桑桑,对不起……”庄宁月哭着道歉,“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你和我回去好不好?从前你受的委屈,妈妈都会加倍补偿给你。”
“不用了,我早就不爱吃蛋糕了。”也早就不需要你的疼爱了。
陆虞冷冷拒绝了她。
“就算你强行带我回去也没用了,我会一次又一次地逃离,直到你永远找不到我为止。”绝情的话像一根根银针往庄宁月身上刺。
她是个可怜的妻子,但她却不是可怜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亲手造成的。
“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陆虞很认真地和她说。
“我已经上大学了。”
庄宁月头发有些凌乱,泪水和汗水在脸上,黏着她的发丝,她挤出一个骄傲又欣慰的笑,“妈妈知道,你考得特别好,妈妈很为你骄傲。”
“你只是现在觉得我考得很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还会为我骄傲吗?”陆虞反问。
答案是否定的,庄宁月不会。
庄宁月说不出话,陆虞就继续说:“我专业很难,很多都听不懂,简哥不怪我,他说是老师讲得太快了。他还给我找了很有名的老师教我画画,他说他支持我的一切爱好。”
“我记得日记本里面说,说我求了你很久,很久,你也没同意我画画。”陆虞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庄宁月都有印象。
“我没有想阻止你学你的爱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学更多有用的知识,才不会被别人看不起。”庄宁月急忙解释。
陆虞摇头,转而问:“那么什么才是有用的知识呢?什么又是没用的知识呢?怎样才会被人看得起,怎样又会被人看不起呢?”
“有偏见的从来就不是别人,是你的心,是你的体面和自尊在作祟。”陆虞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但他很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以往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其实学画画很累,如果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支持我学,我想我现在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了……”陆虞又感叹说。
庄宁月无话可说,悔恨充斥着她整个身子,她要窒息了。
“我,我……”好半天,她只挤出了这几个字。
陆虞:“既然你找到这里来了,那就再听我说一些话吧。”
庄宁月看向他,一双脚也停在了门口,没有踏进屋里来。
陆虞深吸了一口气,说:“还在那个家的时候,有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累,我觉得我不会走路,不会穿衣服了,甚至不会……说话了。”
“每天早上三点多我就得醒来,我醒来干什么呢?”陆虞反问自己。
“因为我醒来以后,要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要怎么走路,怎么穿衣服,怎么说话,怎么呼吸,怎么把这没有意义的一天毫无异样的过完。”
“我只知道那段时间我好痛苦,我本来该向我的家人说的,可是……我没有说,我还很害怕,我也不知道我在怕谁,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害怕你们吧,怕你们说我事多?说我不省心?我不知道。”
陆虞也不确信自己生病的时候,这些人会怎样说他,但总归不会是关心的话。
“我很感谢简哥一直陪着我,他总在我想不明白的时候鼓励我。”
“我问他,我说简哥,我为什么会出生呢?我为什么不被爱呢?我为什么有家人就像没有家人呢?”
“他说我出生是为了和他相遇,正如他出生是为了和我相遇,说他一直爱我,他就是我的家人。”
“离开那个家以后,我觉得我应该是开心的,可我还不开心,因为我总觉得我很累,呼吸好累,说话好累,走路好累,我听到鸟儿叫很烦,风吹也很烦,我每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我提醒自己要开心,可我笑得好难看。”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起来吃安眠药,安眠药被我拿在手里的时候,其实我想把那一瓶都吃掉的,可是我不小心弄洒了它们,药瓶也弄丢了,我不想费精力去找它,光是捡起地上的安眠药已经很累了,我又想,如果我死在这里,房东爷爷会吓坏的,也就是这样我才没有吃光它们……”
“但我还是计划有一天找个无人的地方把它们重新吃掉。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我最想去上的大学,也吃了门口的小吃,还去看了那里最大的花海,我在为离别做准备。”
“但是后来简哥找到了我,还发现了被我弄丢的空瓶子,他抱着我哭,哭着求我别死,让我救他的命。其实他不知道,我计划在第二天送掉小宝,然后告别折磨我的每一天。”
“我也不知道怎么救他的命,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活着,那就没人救他的命了。”
“我逼自己活下去,但我每天都是不开心的,只有他在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活着。我不开心了很久很久,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好,可是简哥还是发现了,他找了一个心理医生来和我说话,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是心理医生,但我不想让简哥担心,所以我装作不知道……”
“直到前段时间,陆谨律找到了我,我跑出那片密林以后,突然发现林子里的鸟鸣好好听,花和绿叶的味道很好闻,阳光从来没有那么温暖过,就连半夜的暴风雨也很舒服,我发现身边都是爱我的人,连我最讨厌的阴天都没什么了……”
“从那天以后,我开始期待明天了。”陆虞的眼神一开始很压抑,后来说着说着,开始透发着一种新生的光,“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鸟儿就算飞出了笼子也不会开心,它还是不敢振翅高飞,还是害怕撞到冰冷的铁栏,因为它被锁在笼子里太久了。
直到光一步一步地引领它踏出阴影,风助了它一臂之力,它才张开翅膀,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茧壳已然破开,蝶重生了。
第52章 果断
“妈妈不是想打扰你,妈妈只是……”太想接你回家了。
庄宁月哽咽了起来,她无话可说,因为她对这个时期的陆虞有印象。
是她自己不关心,不在乎。
她怪宋简礼抢走了她的孩子,可是如果没有宋简礼,陆虞早就离开了千次万次了。
没人抢走陆虞,是她自己弄丢了。
“对不起,很难受吧?”庄宁月声音沙哑得像是得了重感冒,鼻音重得快听不清她的话了。
她啜泣着,悔过,愧疚,自责……各种情绪杂糅,合成了一只千斤称,重重地压在她的胸口。
胃里如海浪翻涌,晃荡得快让她呕吐了。
陆虞:“或许吧。”
“桑桑,妈妈不是来逼你回去的,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她推开了助理扶住她的手,却没想到自己早就腿软得站不稳了,所以她瘫坐到了地上。
摔得很重。
助理要去扶她,她抬手制止了。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不要拒绝我。”庄宁月捂住了胸口,这里疼得她要窒息了。
就如沉溺深海了一般,海水从鼻孔,耳朵钻进去,她再无法获救。
陆虞不说话,等着庄宁月继续说下去。
“妈妈以后可以来看你吗?就只是见见你,妈妈不带你回去,我……”庄宁月表情很痛苦,心脏的痛更甚。
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睛里盛着溢出来的悔痛,颤抖着嘴唇补充说:“我很想你,我总是梦见你,梦见你还在我身边,梦见你叫我妈妈……”
庄宁月仰起头看向陆虞的眼睛,陆虞眼底的寒像是藤蔓上的尖刺,像雪山的寒钉,一根根地往她心脏刺去。
陌生得让她害怕。
她觉得陆虞会心软一点点,可怜一下她这个失败的母亲。
可陆虞却缓缓皱起眉头,在庄宁月期待的目光下坚定地摆了摆头,他逐字道:“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要让我知道你还在我身边偷偷监视我,撤掉你的那些私家侦探,下次你再擅自出现,我会恨你。”
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我现在只是讨厌你,不想看见你,如果你再为难简哥,再出现对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我真的会恨你。”
“所以请你现在就离开这里!”陆虞毫不客气地替罗英兰下了逐客令。
庄宁月耳边一阵轰鸣,雷鸣与闪电交织,海浪汹汹,令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桑桑真的不要她了。
她艰难呼吸着,心痛更甚,她不信陆虞会这么心狠,她在赌陆虞能够对她心软半分,却赌来了更让她心死的结局。
客厅安静了很久,只能听到庄宁月的抽泣声。
庄宁月抬起手,身侧的助理眼疾手快地上前去把她扶了起来。
但她还是因为腿软踉跄了一下。
“………”庄宁月满眼痛苦与不舍。
陆虞侧身给她让开了路,他身后的两位保镖也自觉地让开了,庄宁月缓慢向前了两步。
停在了陆虞身前,她含着泪花的眸子再次仔细地将陆虞如今的五官描摹了一遍,他五官长开了,也长好看了,如今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陆虞别开了头,并不想让对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很难受。
庄宁月噎了一下,立在了原地,她下意识就想去拉起陆虞的手,在她身后的保镖却比她更快地抓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