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弈说着,放下手里的某块骨头,拍了拍手。
“好了,干正事儿,先把这位兄台的年龄给确定下来。”
对于无名尸骨而言,最重要的个体识别特征,包括了死亡时间、性别、年龄、身高和牙齿特征等一系列的证据。
这其中,“性别”是最容易确定的一项。
对于性别鉴定的原则,青春期前应先进行年龄鉴定,然后再进行性别鉴定,而在青春期后,则是完全相反,应该先确定性别,再鉴定年龄。
而该尸骨的全身骺软骨均已骨化,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以后,显然已经超过了青春期,鉴别起性别来,就变得十分简单了。
成人骨骼的性别判定,以骨盆最有价值。
而单块的髋骨、颅骨、下颌骨、胸骨等,也都可以进行性别鉴定,只是难易程度与准确度都会随之递减。
所幸这具尸骨保存得十分完整,直接看骨盆就行了。
这具骨盆整体十分粗壮,肌棘明显,骨骼厚重,骨盆入口纵径大于横径,呈近似于心脏的形状;骨盆腔高而窄,像个漏斗一样;骨盆出口狭小,坐骨棘发达;耻骨下角呈V字形,夹角较小;骶骨底第一骶椎上关节面大,髂翼较直,且高而厚,耳状面较大且直。
即便是初出茅庐,学艺还不怎么精的江晓原,也能一眼就看出来,这具尸体,是属于一个成年男性的。
至于无名白骨尸的身高,若是成年了,一般则需要在确定年龄以后,再进行推算。
人的身高会受明显的地域差异影响,比如高加索人种和尼格罗人种,就普遍比蒙古人种来得高大。
而就华国的情况而言,东北人身高高于黄河以北地区,黄河以北地区人身高高于长江以北,长江以南的人又较低与长江以北人的身高。
所以身高对于寻找无名尸的真实身份来说非常重要,有时候甚至可以缩小无名氏的籍贯范围。
其实,对于全套完整的无名尸骨来说,可以测量全套骨骼的总高度,再加上五厘米的软组织厚度,即为死者身高;还可以先测得颅高、各椎骨体长的总和、股骨和胫骨的生理长度、距骨高和跟骨高之和,再利用公式计算,求得死者生前身高。
但由于成人的身高与年龄密切相关,一个人最大身高一般在大约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超过了三十岁,每年身高就会降低大约六0.6毫米,相当于每二十年降低1.2厘米。
种种因素综合下来,会使得依照骨骼推算死者生前身高的方法出现一定的误差,这个误差范围,有时甚至会大到足有十厘米——而这十厘米的误差,有时就会对警方侦破案情造成相当关键的影响。
所以,为了谨慎起见,对于不清楚年龄的无名尸骨,一般都要求先较为准确地判断出死者的年龄以后,再与骨骼的测量结果相对比,做出一个综合判断来。
而这一切的难点,最后就集中在了尸骨的年龄判断上。
对于如何判断白骨的年龄,在人类学上,自有一套已经总结摸索得十分详尽的方法——其中最常用的四种方法,就是通过耻骨联合面、胸骨、肋骨形态和磨牙磨耗度来判断。
不过,磨牙磨耗度受各地饮食风俗与个人饮食习惯的影响较大;而肋骨的形态到了四十五岁之后,变化就会不明显了,对于年纪较大的死者尸骨来说,这种方法误差会十分之大。
所以在实际操作里面,一般都首选以耻骨联合面为主,胸骨形态为辅,相互进行印证的方法来判断尸骨的真实年龄。
然而,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而且每个阶段应该如何判断都有表可查,但是骨头的形态变化可不像修真文里面的修为分级那样,每升个一阶还要挨次天打雷劈,分界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它更多的是倚靠观察者本身的主观判断,以至于常常出现不同的主检者,得出的结论足足差了十年的可怕区别来。
柳弈估摸着,东城郊警局的法医部门会把骨架子往法研所里送,八成也是因为对靠骨头评估年龄没什么把握的缘故。
柳弈自问比不上那些干了大半辈子法医的实战经验丰富,但他作为病理鉴定科的一把手,自然也有自己的自信。
他的自信心来源,除了特别聪明,以及和智商相匹配的记忆力、观察力、分析与归纳能力之外,还有在求学时远超于其他人的勤奋和刻苦。
拜他从小特别要强,万事都不肯认输的性格所致,从小学开始,到修到双博士学位为止,无论哪个学科,要么就不学,一学就得当个学霸。
所以在同龄人享受青春、挥洒激情的大学校园里,柳弈则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与大体老师相亲相爱上面。
他曾经呆在不列颠邓迪大学的标本室里,拿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骨头,一块块进行对比观察,一摸就摸了整整半年。
以至于被学校的人类学教授撞到几次之后,还非常诚恳地向他发出过邀请,说这位同学有没有兴趣毕业以后考进我们研究室专门研究人体骨骼?
当然柳弈后来没去邓迪大学的人类学研究室,但这份刻苦攒下的功底,在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柳弈先观察的是耻骨联合面。
由于耻骨联合属于人体骨盆结构,在人的身体里面位置较深且较为固定,被软骨覆盖保护,不容易活动,受到的个人生活行为习惯的影响也自然比较小,因此它的形态学变化,也比其他可以用来判断年龄的骨头更加接近人体本身的正常生理变化趋势。
“联合面平坦,未见下凹出现……侧腹缘上段形成,上端界限进一步明显,未见向后扩张……下端界限呈锐角状……联合缘完全形成。”
柳弈一边用放大镜对着骨面仔仔细细地看,一边用笔在推断年龄表上做着勾和叉的记录,并且在旁边列出两个系数。
看完以后,又研究起作为辅助证据的胸骨来。
“胸肋结合缘上下端开始形成突起……柄体结合缘突起增多较明显,而胸骨体背面骨质光滑致密。”
他对着自己填好的两张表格认真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算出了结果。
两个推断方法的结论基本一致,耻骨联合面推断出的年龄是29.85岁,而胸骨推断出的年龄,则是30.37岁,两者平均下来,是30.11±2岁。
“我推测,这个死者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柳弈圈出纸上的最终结果,说道。
江晓原听得连连点头,然后对照着身高公式,飞快算了算结果。
“所以,这具白骨的真正身份,应该是一个身高大约178公分,年龄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人,死亡时间大致在五到八年前,对吧?”
他说完,仿佛分析出这一切的是他本人一样,很有成就感地点了点头。
“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要找起来应该会容易很多了!”
“还不止这样。”
柳弈朝江晓原笑了笑,伸出手,手指在躺在解剖台上的某块骨头上点了点。
“这个人,八成是个运动员,而且从事的很可能还是以下肢为主的运动。”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参考资料:《法医人类学》和《人骨手册》。
写这一章的时候,令我充分回忆起了当年学这玩意儿的苦逼_(:з」∠)_
感天动地码字的时候不用真拿块骨头让我分析,反正只要说个结论就好。
第68章 6.the silence of the lambs-0
“髌骨?”
江晓原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
“没错,就是髌骨。”
柳弈拿起解剖台上躺着的尸骨的右侧髌骨,递给江晓原。
“注意看,这块髌骨并不完整,下极缺失了一小块,而且断面平整。这应该是髌骨骨折以后施行了部分切除手术,去除了髌骨远端的骨块所致。”
“这……”
江晓原把那块髌骨捏在手里,想了想,有些疑虑地回答,“虽然运动确实是髌骨损伤的主要原因之一没错,但是……”
他惴惴地看了看柳弈,“可是,在城市人群里,交通事故造成的撞击,或者摔伤什么的导致的髌骨骨折,也很常见啊。”
柳弈并没有嫌弃江晓原对他的猜测提出质疑,反而因为自家小徒弟肯认真思考而觉得很是高兴。
“那当然是因为,这位先生的骨头上,还留着其他的痕迹啊。”
柳弈说着,拿出无名白骨尸的左侧胫骨与右侧踝骨,“仔细看,这两处上都有已经愈合的骨折痕迹。”
他的手指先在胫骨中段一处短斜行凸起上滑过,又点了点髁骨的腓骨下端的一处斜行的浅浅凹痕,“虽然都已经是愈合了的骨折,但两处的骨增生程度并不一样,应该是在不同时期受的伤。”
“原来如此!”
江晓原恍然大悟状,“也对哦,如果是交通事故或者意外摔倒的话,很少有那么背,连续遭遇好几趟的,加上死者又很年轻,确实比较像是反复多次的运动伤了!”
“嗯,不过下肢为主的运动伤范围也很大,田径、篮球、足球、击剑、体操,甚至是舞蹈和军事训练都很常见。”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而且现在多的是沉迷健身的人,自己胡乱锻炼祸祸出来的伤也不少见……”
江晓原倒是觉得很高兴,“不过,死者的性别、年龄、身高甚至生前喜好和曾经受过的伤都检查出来了,这样已经能在很大程度上缩小调查范围了吧?拿人口失踪记录套一套,再一个个去排查呗!”
“也是。”
柳弈朝他笑了笑,“其他的,就交给警察去调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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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后的周末,便是柳弈从谭夫人那儿得到的邀请函上讲座的日子。
这天的讲座,柳弈本来当然是想和戚山雨一起去瞧瞧热闹的,然而小戚警官可是个大忙人,连续几天外勤下来,早跑得找不着影儿了,只抽空回了柳大法医一条微信,抱歉地告诉他自己没法去了。
于是柳弈只能收拾收拾,一个人去了X大。
《犯罪心理侧写在刑侦实践中的全新应用》在X大的新大楼礼堂举办。
礼堂很大,足可容纳超过五百人,而且显然主讲的嬴川嬴教授在学校里也是个相当受欢迎的风云人物,柳弈去得不算早,只比讲座开始的时间提前了不到十分钟,这时礼堂里已经差不多都坐满了人,还有一些学生模样的孩子陆陆续续从门外进来。
讲座前两排是给嘉宾留的专座,柳弈手持邀请函,朝一个带着胸卡的引导员亮了亮,就跟着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最前排,在很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坐下了。
他的旁边这时候已经坐了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正低头翻看着手里的一叠打印出来的A4纸。
柳弈随意扫了一眼,发现纸上印得密密麻麻的,似乎是一些心理学相关的资料。
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抬起头,对上柳弈的视线。
柳弈注意到,这个黑西装男有一张十分端正的脸,年纪约莫比自己略大几岁,面容虽然算不得非常俊美,但眉眼柔和,鼻梁挺拔,气质端方,连鬓角都收拾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西装板正而服帖,配合着稳重的温莎结,看起来给人一种特别可靠的感觉,很容易就让人心生好感。
那人在看清了柳弈的长相之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勾起唇,露出了一个温和友善的笑容。
——可惜了,虽然人很俊,但不是我的茶,而且我现在想睡的,就只有小戚警官一个人而已。
柳弈在心里默默想着,回了对方一个微笑,就自顾自摸出手机,低头看了起来,并没有和这个陌生人搭讪的打算。
十点正,讲座准时开始。
一个助教模样的漂亮女主持人上台,她向台下来宾介绍了主讲人的履历和学术成绩,然后就在上千人热烈的掌声共鸣中,将嬴川嬴教授请上了主讲台。
嘉宾席的每个座位上都放了一只精致的纸袋,里面有一本全新的活页笔记本,还有一套三只的红蓝黑签字笔。
柳弈左手托腮,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右手擎了一支笔,无意识地将它从食指转到尾指,又从尾指翻回到食指上。
他正在琢磨着刚才听到的那一串头衔和履历,总觉得这人的经历听起来和自己的还挺像的。
这个名叫嬴川的人,手里拿着两个美帝耶鲁大学的心理学相关博士学位,在国内目前还相对缺失的犯罪心理学和变态心理学方面,算得上是数得上名号的专家人物,现在领着市局客座顾问的头衔,常常会参与到实际案件之中,帮警方做犯罪侧写。
柳弈手指间转动的笔停了下来,在活页纸的边角上写下了“35”这个数字。
以这位嬴川嬴教授的学术成绩来说,三十五岁这个年龄,也确实够年轻的。
这时,礼堂里雷鸣般的掌声还未停歇,柳弈有些惊讶地看到,他旁边坐着的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竟然在此时站了起来,朝他微微笑了笑,右手略往上抬了抬,应该是想要麻烦他让一让的意思。
柳弈这才察觉,自己大概是错坐到给刚才的女主持人留的座位上去了,只得站起来,往旁边挪了一步,给被他堵在里侧的主讲人让出了过道。
嬴川侧身穿过坐席,却没有直接上台,而是抬手搭上柳弈的手臂,说了句“谢谢”,然后又比了个“请坐”的姿势,意思是让柳弈不必再挪地方,坐回原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