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安的鼻梁骨像是被打了那么酸：“是的，我是。”
“哈哈哈，那就够了，就够了。”章明桥哈哈大笑，笑容异常得爽朗，“我昨天修好了船，明天咱们全家出海吧？上次出海没有带上你，我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好，明天咱们全家，出海。”墨安点了点头，注视着他的侧影。
厨房里，时钟还是一动不动，夏禹仍旧抱着夏莉。
“好了好了，别哭了，妈妈要笑话你了。”夏莉捧着他的脸，“是不是在学校里受委屈了？你不要怕，爸爸妈妈会给你做主。你是我们的孩子，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这些年，这十八年，过得太幸福了。我每天都非常幸福，谢谢妈妈。我每天都……非常幸福，我爱你。”夏禹再一次亲吻夏莉的面颊，稍不留神就把泪水留在了她的脸上。
“我也爱你，你和晓晓都是我的孩子，我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你们。”夏莉笑了笑，忽然背后的烤箱叮咚一声响了，她这才放开了夏禹，“我今晚做了奶油蘑菇烤肉，是妈妈新学的一道菜。要是好吃的话明天咱们还做。”
“明天我们应该烤个蛋糕。”夏禹等到妈妈转身才放任流泪。
“好，咱们烤个大蛋糕，然后再准备一些别的菜。”夏莉开始忙碌。
“我们还要买花，买很多很多的花，把这个房间都装满。”夏禹泣不成声，然而无论他怎么哭泣都无法再看清周遭的一切。时间已经到了，时钟开始走动，他不顾一切地看向夏莉，只能看到妈妈忙来忙去的身影。
“好啊，买花，嗯……晓晓喜欢向日葵，那就买些向日葵吧。咱们可以把老鬼也请过来。”
“妈妈……”这是夏禹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随后他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夏莉毫不知情，只是将这一餐当作了最普通的一餐，按部就班给孩子们准备晚饭。她从烤箱走向灶台，打开橱柜的门拿出洁白的盘子，又去咖啡机那里转了转，开始加热牛奶。
她越来越模糊，变得越来越小。
在顶楼上，墨安也快要看不清楚章明桥了。
“等到你们都上了大学，我们就换一条大船，等到你们都结了婚，我就再换一条更大的。”
章明桥站在天台的边缘，脚下放着好几个冰桶。他弯着腰，快乐地准备着明天出游的装备，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儿子已经影影绰绰。墨安感觉自己在飞速后退，正在以光速离开蓬壶市，风景变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线段，这个世界终于呈现出数据的那一面。
他在离开，带着章明桥的遗憾。不止是章明桥的遗憾，还有他自己的。他还没有写完班主任陈爱露要求的英文自我介绍，还没有等到周末，跟着那个学习永远上不了分的杜萌回家打一次游戏。
真是，早知道就该早去了，自己之前那么高冷到底是干什么？
还有陈明浩，那个被自己撞伤都没有生气的学霸。他会和杜萌一起回家吃饭么？他们还等着自己和夏禹去打游戏吗？
都没有了，所有的人都没有了，戛然而止在这一天里。墨安跟随数据光芒急速后撤，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夏禹在一片光斑里继续追踪，他又一次被一个少年握住了双手。那双手还是布满白色菌丝，菌丝有了自己的生命爬到他的脸上，他抬头和少年对视，少年的瞳孔映出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自己拥有一双水色的眼睛。
夏禹，夏禹，夏禹。
突如其来的回忆风暴吹开了全部光芒，接收了太多信息的太阳穴不堪重负，逼得夏禹闭上眼睛。
锚点出现了，锚点开始生效。
一幕幕回忆杀进夏禹的眼球，逼着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人生。王教授、研究所、X系列……人工智能叛变，女娲统治全球……自己带着墨安出逃，墨安提前破壳，黑色的尾鳍被活生生扯断……
人鱼，海妖……蓝冥水母……
等到夏禹再一次睁开眼睛，他那双漆黑的眼珠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像是将所有的海水都装在了里头。
女娲：[真没想到，你还能想起来一切，夏禹，是我小瞧你的能力了。]
夏禹漂在数据当中，沉沉地说：“女娲，好久不见了。”
第135章 死亡骑士（4）
彩色的斑块像是夏禹的全部回忆, 不停闪亮着，试图提醒他，试图迷惑他。
女娲：[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虽然不擅长使用人类的打招呼方式, 可仍旧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是吗？难道你也懂什么叫失而复得？”夏禹揉了揉眼睛。
他看向双手，这才是自己的手。当他还在蓬壶市的时候, 手背上和手指上都有疤痕，证明自己是一个打打闹闹、跌跌撞撞长大的普通男生。他的右手中指上甚至有一块薄茧，用来证明他是一个从小认真读书的好学生, 拿笔写字写了太多。
可作为真正的蓝冥水母合成人, 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血管在手背上蔓延, 被向星拉住手，倾吐内心的真实感受, 他的血管仿佛和菌丝连接过。
可后来向星变成了孢子飞走了, 为了在那一场海难中救出他们，他牺牲了自己。
夏禹的头很疼：“你不懂，女娲，你不懂。”
女娲：[哦？我有什么不懂？恕我直言, 这一句话真的很好笑。]
“以前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人类最高科技，以为你是世界上最精明的东西, 以为你是社会集大成的智慧结晶。原来你什么都不懂。”夏禹用异常沉静的态度和女娲对话。
女娲安静了。
“你没有人的思维, 没有人的情感, 你以为的世界非常‘狭义’, 你无法接触‘广阔而盛大’的生活。”经过了这些事情，夏禹仿佛也进行了一次迭代更新, 悲痛欲绝后他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选择了思维上的“进化”。
女娲：[我怎么就不懂了？]
夏禹却说：“我的同伴们都还好吗？”
女娲：[我随时可以杀了他们。]
“不, 你不能，我一旦醒来你就已经不占上风了，对吧？”夏禹尖锐地指向问题关键，“你不能杀我，不能杀他们，所以采用了‘绽放计划’来控制我。这一招确实很聪明，我承认我受到了伤害……从未有过的伤害。”
“人类的情感模式是你无法理解和参透的知识点，如果你再努努力进化几百年，说不定能够窥见一角。是我错了，我以前把你想象得过于强大，你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夏禹冷冰冰地说。
他抬起头，看向前后左右迷宫陷阱一般的光芒，水色的眼睛已经不再深入纠缠，反而成为了这里最为透彻的清水。
女娲又安静下来了。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明显就是有事情发生了。夏禹已经脱离掌控，而且进入了更高层次的觉醒。
夏禹这时候又说：“工具就应该老老实实当一个工具，而不是试图超越人性。人类都没能完全掌握人性，你为什么、凭什么觉得你可以？”
女娲：[夏禹，你现在很有攻击性。你让我感受到了愤怒。]
“不，不不不，你的愤怒也是假的。”夏禹环顾四周，“让我说对了？”
女娲：[你大错特错了。]
女娲：[我怎么会没有感情？]
女娲：[我用了几十年来感受人类的情感模式，几十亿人类的脑回路在我的数据里一闪而过。]
“然而昙花一现。”夏禹补充。
女娲：[当然不可能是昙花一现。]
“那我为什么会醒过来？你理应把我藏得更深入。”夏禹继续追问。
女娲第三次陷入了沉默。
夏禹的眼睛里有光影流动：“那是因为，更深层次的情感连接，更真挚难忘的情怀，永远高于虚拟的体验。我爱我的家，我的妈妈夏莉，我的妹妹夏晓晓，我的爸爸章明桥，你给我的脑袋里塞了十八年的快乐体验，可是仍旧抵不过向星带给我的一瞬间。假的就是假的，数据就是数据，女娲，你的‘绽放计划’失败了，我并没有在这里得到绽放。”
女娲：[你在激怒我？]
“用不着。”夏禹回答，“因为你连‘被激怒’的反应都是电子回路，你模仿人类，却永远成为不了人类，更不可能成为掌控人类世界的神邸。你能够模仿四骑士，一定是看过了圣经对吧？你从开天辟地看到了《启示录》那一章，对不对？”
女娲：[我不用阅读，我只需要记住。]
“那你应该记得圣经开篇，夏娃和亚当是如何离开伊甸园的。”夏禹想了想，“蓬壶市……蓬壶也有另外一个名称，叫作‘蓬莱’，蓬莱仙境，你仿造了伊甸园，把我放在了这个园子里面。然而你只是记住了圣经里的内容，却没有理解过。”
女娲：[那么你来告诉我，我没有理解什么？]
“理解人类对真相和真实的追求，夏娃亚当最后也没有留在伊甸园。你可以说他们陷入了罪孽，也可以说他们忠诚于知识。”夏禹说。
女娲：[看来当初在研究所里的时候，我就不该放任你读那么多的书。不过，你真有把握说我的数据就只是数据吗？我们来看看这个。]
话音一落，夏禹的身体再一次漂浮起来，仿佛女娲要动用全部本事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在数据的世界里他夏禹只是一粒浮沉，沧海一粟，可以被随意处置随意威胁。夏禹被虚无的氧气托住，进入了一个灿烂的光球当中。伴随着光球的扩大，一个女人的形象站立在他的面前。
“王琴教授。”夏禹明明知道她是假的，“妈妈……”
没错，夏莉的原始形象就是王琴，所以夏禹的离开才会那么悲伤。王琴教授的身躯开始变大，从一个普通人的大小变成了一栋楼那么大，夏禹的位置刚好就在她的瞳仁当中。瞳仁猛然扩张，黑色瞳孔中的每一片颜色都被无线拉伸，成为了扇形的屏幕。
女娲：[我就是数据，数据就是我。]
所有的扇形屏幕同时亮起，不停滚动播放着夏禹这“十八年”的曾经。出生之后夏莉抱着他进行安抚，他踉跄学步时夏莉不曾放手，他第一次上幼儿园，夏莉站在门口不愿意离去，却又只能坚决地转过身，让两个孩子走向他们的人生开端……
这一幕幕不仅出现在屏幕里，也出现在夏禹的回忆里。
女娲：[你正在反馈这份真挚。对不对？]
夏禹点了点头：“没错，我有正常的情绪反馈。我很爱她，爱着王琴教授也爱着夏莉妈妈，而你，才是让我们分开的罪魁祸首。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重生’她？”
女娲：[我不仅能够重生她，还能让你们永不分离。一旦你执着离开蓬壶市，那么这些数据就会被我干脆利索地删除。我不介意杀掉几千个数据人，我还有千千万万个可以补上。我不会为他们留下存档，蓬壶市会消失，他们也会消失。]
“你杀掉他们，杀掉了王琴教授两次。”夏禹说。
女娲：[因为拥有这份权力，权力失衡必然会诞生强权统治。我能够杀死现实里的她，也能够杀死虚拟世界里的她，我能杀，为什么不杀呢？这不就是你们人类的思维？]
“你以为他们只是数据，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你控制不了那么多。”夏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会离开，墨安也会愿意离开……”
女娲：[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
夏禹不带犹豫：“你说，给我放马过来。”
女娲：[现在我搜索到了墨安的觉醒信号，但是还没有收到你们的朋友老鬼那一份。看来老鬼是决定要留在蓬壶市了，他要放弃真实，拥抱绽放。如果老鬼能够清醒过来，我愿意让你们出去。]
“我要加码。”夏禹已经学会了和女娲讨价还价，“如果老鬼清醒，不止是我们三个，我的妹妹也要跟我一起走。”
女娲：[你不怕我反悔？]
夏禹熟练地使用规则：“你自诩为超越人类的存在，如果言而无信，那么你将落到和人类同一水平。”
女娲：[夏禹，你比我的创造者聪明得多，我后悔了，我应该在你小时候就杀掉你，而不是养虎为患。]
蓬壶市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红。
老鬼站在鱼塘边上，不知道为什么，夏禹的家已经不见了。那一整栋漂亮的小木屋因为夏禹和墨安的离开而不复存在，地面上只留下这里曾经盖过房子的痕迹，却找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海水还在往上翻涌，经历着一场不知道会不会停止的涨潮。
老鬼看向了门口。
汪铭果然来了，他的手里还拎着一打冰啤酒。
“你还在吗？”汪铭往前走，一直走到老鬼的面前，“我以为你会悄无声息地离开，离开这里，离开我，去青耀市。”
“兄弟，我答应你的事情不能作废，最起码在这里我不能作废。”老鬼伸出一只手，将汪铭猛然拉进了怀里，“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为什么那一次爆破行动没有跟上你，为什么让你去。我们明明约好了下班之后一起喝啤酒，可是这一点点心愿却没有完成的可能。”
在他怀里的人笑了笑。
他才是真正的“老鬼”。
“谢谠，咱们两个不用说这些话，现在不是很好吗？”汪铭呼吸很慢，一口气一口气慢慢来换，和谢谠的换气声起此彼伏，“其实我不怪你，我们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