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老鬼压住他的后脑勺，不再年轻的眼睛重新唤醒了青年时的神采，然而泪水却顺着眼尾纹路一路下滑，“我从来没有原谅自己，我怪我自己，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汪铭晃了晃啤酒，“我爱你，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第136章 死亡骑士（5）
老鬼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好多岁。
七八岁, 十几岁，二十多岁。
他的思维跟随着汪铭一起走了，甚至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在福利院的日子不好过, 所以老鬼被领养的那天就成为了他重生的日子，甚至将那一天改成了自己的生日。
他有了新家, 有了父亲和母亲，有个能上学读书的权力，还有了一个兄弟。他本该这样充满幸运地生活下去, 谁知道一秒钟就能戛然而止？
悲剧的发生完全不讲道理, 虽然只是几千分之一的概率, 可是发生在单独个体的身上就是百分百。他的人生在那一次爆.炸声中毁掉了，跟随大厦的倒塌变成了废墟。养父养母教会他各种良好品质, 什么乐观、勇敢、专注和积极向上, 全部变成了泡影。
他的世界再也不会重建。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呢，兄弟。”汪铭这时候说，“我一开始就担心, 我怕你见到我的时候认不出来。哈哈，那可就糟糕了，我该怎么办？”
“你可真够逗的。”老鬼拍了下他的脑袋, 明明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动作, 可有些心情已经改变。汪铭总是那么幽默那么乐观, 这一点哪怕自己再怎么模仿都无法做到, 他的生命总是那么快乐。
“毕竟我还挺年轻，可你已经老了。”汪铭很认真地摸了一下老鬼的脸, “你多少岁了兄弟？”
老鬼的眼圈忽然很红：“四十多岁了，不年轻了。”
“天啊, 你都这么大了。可是我为什么还以为你二十多岁？”汪铭惊讶万分，明明他才是二十多岁那张脸的那个人。他重新打量老鬼的衣服，上下上下地看，仿佛在寻找这个人和自己印象里的差别。
“怎么一下就四十多岁了，太奇怪了你，你真的……你真的已经老了？”汪铭笑得很不自然，“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不会老。”
“会老的，人都会老的，我们都会老。”老鬼眼尾的皱纹有些抽搐，“你走了之后，你的爸爸妈妈受了很大的打击，一病不起。我一直照顾着他们，照顾到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我卖了家里的房子，给他们买了两块紧邻的墓地，然后……在他们墓地的后面又买了两块。”
“我的和你的？”汪铭问。
“当然了，不然谁值得我花那么多钱？”老鬼哈哈大笑，眼泪像是被皱纹给挤出来了，“等我真到了那一天，我就要去那个地方了。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们这辈子都是好兄弟。”
“我永远相信你，所以我不会怪你，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们。”汪铭皱着眉毛，“可是，我们在这里不会老。”
老鬼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太阳穴绷出了粗大的青筋。
“我们在这里都不会老，不会死。”汪铭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不仅是你和我，还有爸爸妈妈们。我们都在一起，好吗？”
“兄弟，你们别这么搞我。”老鬼都不敢睁开双眼，他真怕睁眼之后看到的不止是一个虚拟的数据人，而是三个。可是他也不能一直闭着，索性勇敢地睁开了。
汪铭就在这时候开始衰老。
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他死的时候非常年轻，老鬼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机会看到他和自己同龄。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女娲掌管的地方，他的心愿就这样轻轻松松实现了。他得承认这一招确实高明，高明到能要了他的老命。
“看，这样我们是不是就一样大了？我也老了。”汪铭已经变成了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和老鬼一样，脸上长了皱纹，鬓角有了白发。伴随着年龄增长，汪铭的声音也拥有了一些上了年龄的特质，脱离了年轻人的清脆，反而厚重起来。
“这样我们就没有隔阂了，我们是一样的。”汪铭试探性地问，“你想看看爸爸妈妈吗？”
“不，不想。”老鬼坚守着意志力的高地，他不能走下这一步，绝对不能走下去。
汪铭不解地问：“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见他们？他们很爱你，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更爱你，哈哈哈，我可不是开玩笑。但是我不会吃你的醋，因为我们是兄弟，对吗？”
“对，因为我们是兄弟，但是……我不能见他们。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我要去见他们，那也是我完成了这辈子的生活，我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不再有遗憾，不再有活力，我会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躺下，等待着爸爸妈妈……和你。”老鬼挣扎着说每一个字，“来接我。”
汪铭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可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在一起。”
“这不一样，生命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的真实，它的一次性，我要带着你们的回忆活下去，活到我活不下去那天为止。”老鬼都不敢看他，只能看向黑红的天穹，血腥气和铁锈气滚滚而来。
这种只在真实世界里出现过的气味变成了微型无人机，还是纳米级别的，试图钻进老鬼的毛孔，同化他的思维。
“我想过很多次，想出了最佳的方案……关于我的最后一天。”老鬼紧紧地拉着汪铭的手，他怎么会认不出真正的老鬼呢，从汪铭出现的第一秒，他就在做离别的准备。一场凄厉异常的生离死别……他又要经历一次。
“死前我会陷入昏迷，然后……我会变成小孩子的模样。爸爸妈妈在客厅里聊天，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以及电视机的声音，偶尔听到厨房里的烤箱响了，他们在给咱们烤面包。然后小孩子模样的你掀开我的毯子，钻进来，我们像曾经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一起躺在沙发上。然后他们会走过来，把我们一个一个抱起来，在睡梦中，将我们送回卧室。”老鬼的泪水滴在汪铭的手背上，“这就是我最后的，活着的回忆。”
“在这里我们可以永远活着啊。”汪铭看向四周的花篮，“这些不都是你送给我的吗？你答应过我，会送给我鲜花，对不对？”
“对，都是送给你的，我答应过，我不会忘记。”老鬼后退一步，“女娲的计谋非常高超，它居然派了你过来……我承认我动摇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动摇。但是它不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每次看到你，都会想到真正的你已经死了。”
“死了……”汪铭喃喃重复着，“我，死了？”
“是，你已经死了，如果我留在这里，我的同伴会死，我也会死，对不起兄弟，我爱你同样胜过一切，但是我不能……”老鬼突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察觉到自己还是动摇了。
他没办法对汪铭说出冷酷决绝的话语，没有能力去面对他的失望。老鬼只能松开双手：“我不能。”
汪铭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的啤酒掉在地上。“我已经死了？”
老鬼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过了几分钟汪铭才重新开口，“我很爱你。”
“我知道。”老鬼别过脸去，“我一直都知道。”
“我和爸爸妈妈一样爱你。”汪铭强调。
“我比他们还要爱你。”老鬼抹了一把脸。
“所以……你快走。”汪铭也同样抹了一把脸，“在我还能劝说你的时候，快走。”
老鬼缓缓地转过头来，他苦笑了一下，女娲真是什么都知道，真正的汪铭和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一句。兄弟，这里交给我了，你快走。
上一次自己掉头走了，这一次自己还是要掉头走掉。
老鬼的脚根本无法挪动。
“快走，别为了我留在这里。”汪铭像是卡顿了，他的脸也不再完整，变成了若隐若现的马赛克，“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和你说……但是我只想这样告诉你。离开这里，谢谠，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就当是为了我，离开这里。”
“我离不开。”老鬼往前了一步，想要再次抓住汪铭的双手却只能抓住一团虚空。汪铭的身体已经开始虚无化，他快要消失了。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为自己的清醒，也因为这个数据汪铭的觉醒。女娲给他安装了真实汪铭的全套信息，可是它并不知道汪铭是什么样的人，汪铭永远都会为自己考虑。现在数据人已经开始自我更新自我觉醒，他们当中的“墙”打破了。
太过真实的数据人不可控，他们正在逃离女娲的掌控。而自己的离开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这些天我过得很好，谢谠，再见了，我的兄弟，我的爱人。”这是汪铭留下的最后一句。
“再见了……”老鬼再次抓了抓他，然而人影连一个图层都没有留下，他只是抓了一把空气。
身边的鱼塘完全消失，他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
老鬼回过头看，海啸来了。
夏禹也感受到了震动，仿佛在光球中迎来了一场海啸。他紧闭双眼，然而那些画面却硬塞给他，让他亲眼见证了蓬壶市的毁灭。挨家挨户的房屋都在倒塌，无一幸免，像放在地上的骨牌禁不住一点震动。
倒下后全部化作烟尘，连一块砖头都没有留下。
不止是房屋，更多的建筑物轰然塌陷。妹妹最爱的自行车行没了，高中部的大楼没了，学校的体育馆和游泳馆也没了……女娲亲自将这里格式化，夷为平地，然后残忍地展示给夏禹看。
夏禹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歌。
他早就不唱歌了，从逃离研究所那天开始歌声就远离了他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武器和杀戮。但这首歌就像是一只安抚的手，哪怕阔别了许多年，唱起来仍旧让夏禹感到安定。
等他们离开这里，要杀了女娲。这是夏禹的想法。
“噗噜噗噜，小水母，我在那海洋的深处，先沉下去再往上浮……”夏禹捏着拳头轻声唱，整个岛屿在他面前成为了泡影。
女娲：[你的意志力很坚决。]
“拜你所赐。”夏禹睁开了眼睛，“我赢了。”
女娲：[别激动，你只是赢了这一次，作为附带条件我会让你们回到真实世界里，包括你素未谋面的妹妹。等你们回到真实世界之后我们的战争还未结束，夏禹，你是我的敌人，也是我敬佩的敌人。]
“很好。”夏禹点了点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女娲：[还有，刚刚你那首歌很好听，叫什么？]
夏禹的拳头紧了一下。
短暂紧张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叫作‘小水母之歌’。”
女娲：[好的，我记住了。现在开始返航。]
第137章 填海计划（1）
夏禹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
说不难过那是根本不可能, 他多了一段完整的回忆，作为一个蓬壶市的普通居民，他也被那个地方好好爱过十八年。然而那个地方因为自己的苏醒被毁掉了, 章明桥、夏莉、同学们、邻居们……变成了数据世界里的一抹烟尘。
不，他们连烟尘都算不上。女娲不会给他们留下烟尘的机会。
女娲……女娲……
女娲……
人工智能。
夏禹猛然睁开双眼, 强烈的剧痛瞬间袭来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尖叫。然而一张嘴，无数液体涌进了他的口腔，呛得他像痉挛一样不住咳嗽, 又因为肺部进水不断抽搐。他眼前好像有一层盖子, 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坚硬的实体, 可是夏禹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其推开。
短短几秒钟的呛水差点要了他半条命，直到这层盖子打开, 外界的力量将夏禹从平躺扶成了坐姿。
“夏禹！夏禹！”米兜什么都顾不上, 半边身子全部湿透。
舱体里的液体不是直接能够注射的营养液，更像是某种介质，有奇妙的黏腻感，沾在米兜的皮肤上就立刻变成了一层半透明的膜。他失而复得一样搂住夏禹, 将自己的脸贴在夏禹的脸上。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你吗？”米兜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而且抖得变了音调，听上去特别滑稽, “夏禹！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兜兜啊, 我是兜兜！我是你的小熊兜兜！”
“你先松开他, 先松开。”塔洛斯虽然也很激动, 但是他必须克制住米兜的情绪，“夏禹身上还有很多管子呢, 你先让他出来！”
“管子？出来？”米兜茫然地扫了一眼塔洛斯，而后又扫了一眼夏禹的身体。
夏禹几乎什么都没穿,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都躺在舱体内部，靠各种各样的输液管维持身体平衡。针头不仅扎在他的腕口上，手背、大臂内侧、大腿内侧和脚背上都有，更可怕的是连太阳穴这种位置都有。
昏睡的时候不觉得，一旦醒来，疼痛和无力就是夏禹第一感受。
“好疼……”夏禹想要伸手拔下它们，针头在皮肤下层潜伏，随时随地可以顶破他暂时孱弱的身躯。可是他太久没有运动，四肢肌肉多多少少出现了萎缩现象，现在更是抬不起手腕来。
兜兜……米兜？他尽量睁开双眼，却看不清楚任何人的面孔。光线争先恐后往他瞳孔里凿，好似铁钉，要把他的眼珠钉死在眼眶里！
“保护视力，快，保护他的视力！”
还是银牙有经验，他作为这里战斗时长最长的人一眼看出夏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长久未见阳光，现在任何一点光亮都会灼伤他脆弱的眼睛。于是塔洛斯先用手掌盖住了夏禹的眼皮，轻声说着话，像哄惊恐万分的小动物。
白色的猫咪怪种在周边逃窜，又因为好奇而聚集到他们身边来。
“放松，放松，没事，没事了……夏禹，放松，肌肉别太紧张，不然针头会卡在你的皮肤里，我们帮不了你。放松……对，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