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房里香烟袅袅,七年过去,他已经快要忘记广袤草原的风是何等的热烈与强劲。
“塔塔尔诺布,回答我的话。”
蒋文凌逼问他。
他想到方才的九殿下,温顺地垂下眼睛,用还带有一点点口音的中原话答:“殿下,我不知道。”
他早就记不清从前的塔塔尔诺布是什么模样,又如何谈论与九殿下像与不像?
塔塔尔诺布没有成为大英雄,活在衡国的只有逃无可逃的乔奴,一个被五殿下肆意蹂躏的战败国质子。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大家不要慌张,我及时赶到!
第9章
车轮碾过一颗石子,颠簸中,醉酒的孟渔不适地轻哼了声。
马车在傅宅门前停下,傅至景稳妥地将人抱进屋里,两个伺候的下人刚被打发走,孟渔就剧烈地挣扎起来,三两下跳到地面,跌跌撞撞地跑到木栏旁哇啦啦吐出酸臭的酒液。
他把胃里吐了个空荡荡,口鼻里充斥着难闻的酒气,意识还模糊着,等吐过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一个瞌睡又要睡过去。
突然兜头一桶刺骨的井水浇下来,春末夏初,夜风微冷,饮酒体热的孟渔被浇了个透心凉,猛地打了个寒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又是泼面一桶寒水,他浑身湿透,布料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本就凌乱的发冠摇摇晃晃彻底支撑不住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颗朱红的玛瑙。
孟渔迷迷瞪瞪地张着眼,从发缕不断坠落的水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可见昏暗夜色里一道朦胧的身影,还以为是这几日来追捧他的李氏王氏等人,不满地嘟囔道:“大胆……”
他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衣摆却被一只黑靴踩住,紧接着,靴子的主人半蹲下身,掌心重重攥住他后脑勺水湿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
银辉里,孟渔水里捞出来似的,细软的黑发黏在绯红的双颊,醉眼迷离,吃疼地蹙着眉,润泽的唇瓣微微张着,衣襟处莹润的锁骨刃似的突起,再往下一点,几乎连胸膛都可以看个清清楚楚,这副衣不蔽体的尊容简直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跟醉仙楼挂牌出来卖的小倌有什么两样?
傅至景越是怒火中烧,面色越是沉静,指腹揉去孟渔眼尾的水渍,沉吟,“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孟渔眨去眼底的水雾,竭力地辨认眼前人,须臾才惊喜地瞪大眼,瓮声瓮气地说:“怎的是你,你也来喝酒吗?”
顿时忘记被泼水的不悦,双手高兴地想攀住傅至景的肩膀,可惜扑了个空。
傅至景松开他的头发站直了,面无表情地望着如痴如醉不知死活的孟渔,心里的火噌的一下窜到三尺高,需得做些什么才能平复蓬勃的怒意。
孟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拎住了后领往屋里拖,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痕,先是噗通地被丢到了地面,顷刻间,傅至景又将他抱到椅子上去,继而竟找出粗麻绳将他的上半身牢牢地捆在了椅背上,两条手臂亦固定在扶手处。
孟渔再是糊涂也觉察不对,酒终于醒了点,慌张地问:“你干什么?”
傅至景不搭理他,从院子里搬来一条宽长凳子,抓住他的腿伸直放上去,拿麻绳一圈圈绕紧,把他的双腿结结实实地跟长凳子绑在一起,这下孟渔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可动弹。
他心乱如麻,不知为何明明是在醉仙楼饮酒,怎么一转醒就到了傅宅?
可不管他怎么问,傅至景都不搭睬,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等傅至景挑高了灯芯,拿着半寸厚的红檀戒尺再次站到他跟前,孟渔才借着明亮的烛光发现傅至景面色阴沉沉的十分瘆人,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他挣了挣被捆死的四肢,唯指节可以活动,刚想询问,傅至景抽走他脏兮兮湿淋淋的长袜,手起手落,戒尺在空气里甩出啪的抽在露出来的脚底。
疼痛来得猛烈又迅速,孟渔控制不住地叫一声,戒尺抽过的脚底板被泼了热油似的火辣辣的疼,他眼睛里起了水汽,恐惧无助地问:“为什么打我?”
居然还敢问为什么。
冥顽不灵,那就打到他知道答案为止。
傅至景缄默不语,冷酷地关起门来对当朝九殿下动私刑,戒尺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抽着孟渔的脚心。
孟渔感觉脚底板都要被抽烂了,这回总算明白为什么傅至景要把他绑起来,他疼得想在地上打滚,偏偏被禁锢在椅子和长凳上,躲都没地方躲。
“不要打了,好疼,真的好疼……”
起先还只是痛叫和求饶,可无论他怎么服软,傅至景都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反而一下抽得比一下重,抽得孟渔全然酒醒,痛哭流涕,分不清脸上的是未干的水还是滚烫的泪。
讨饶无用,他开始反抗,瞪着红透的眼睛,“我是衡国的九皇子,你凭什么打我,傅至景,你再不放开我,我让二哥治你的罪。”
傅至景抬起的手缓缓落下,看着张牙舞爪的孟渔,心底冷笑,才多少时日孟渔就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拿皇子的身份和二殿下来压制他,那孟渔可知晓,他口中的二哥也并非善类,眼睁睁看着他被蒋文凌安排的李氏王氏耍得团团转却袖手旁观。
如果今夜蒋文峥想借刀杀人刻意隐瞒此事,如果他再晚一刻钟赶到醉仙楼,孟渔知道自己会遭受什么吗?
这个京都城里的人个个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孟渔傻乎乎地捧出一颗真心。
为什么要如此轻易相信他人,傅至景既气孟渔,也气自己的大意,如果他再敬终慎始一些,断不会让孟渔置于险地。
戒尺换了地方,狠狠地抽在了孟渔的身上,只一下就让孟渔凄厉地大叫起来。
傅至景丢了戒尺,瞥一眼高高肿起皮肤近乎胀得要裂开的脚底板,未来几日,孟渔怕是连地都下不了,更别说跑到醉仙楼寻欢作乐了。
孟渔满脸泪水,湿透的衣衫还穿在身上,水珠滴在地面,铺开了一滩水迹。
他被打怕了,不再问为什么,等傅至景靠近就哭着说自己知错。
他的认错换来松绑,可脚底板疼得像被反复煎炸过,连碰一下都疼痛难忍,更别说走路,他根本跑不了,只能任由傅至景把他剥干净抱到榻上。
孟渔钻进了被窝里,傅至景把被子扯走,他躲都没地方躲,惊恐地靠在最里头,瞥一眼丢在地上的戒尺,生怕傅至景再发作,抽噎着再认错,“我知错了,真的,不要再打我了……”
傅至景坐在榻上将人扯到怀里,无意碰到抽过的一道浮起的皮肉,疼得孟渔瑟瑟发抖。
“你错在哪?”
孟渔想了想说:“我不该逛花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傅至景的神色,“但是我只是喝酒,不做别的。”
傅至景不置可否,想查看孟渔伤势,孟渔吓得蹬腿,被稳稳当当地攥住了脚踝,背贴着床,脚却抬起被傅至景握在掌心,是一个非常羞耻的姿势。
孟渔的脚底像是蒸过的肉,红通通的,细密的抽痕一道叠着一道,但傅至景用了巧劲,抽了几十下都没出血,不过也够孟渔吃足苦头。
到了这时,傅至景才稍微冷静一点,但语气仍很阴寒,“你可知李家与五殿下素有往来?”
孟渔抿着唇,不解地睁着圆眼。
傅至景一看他这样就来气,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九殿下,他们就敬你、重你,孰不知他们藏得是怎样龌龊的心思,今夜我不赶及时赶到,明日九殿下在醉仙楼被人当作男娼睡了一轮又一轮的事就会传播京都每个人的耳朵里。”
话说得不留余地,既重又难听,孟渔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去,“你胡说。”
“我胡说?”傅至景突然掐住孟渔的颈子将人往软榻里摁,“你动脑子回忆一下在雅房里他们都对你做些了什么,我到的时候,你的鞋子外袍都被人扒干净了。”
孟渔混沌的脑子开始转动,他被灌了好多酒,接着,接着……他什么都记不起了。
傅至景五指越收越紧,面色森然,“他们摸了你吗,还是亲你了,碰了你哪里,都交代清楚。”
孟渔吓得魂飞魄散,毛骨悚然,“我不知道……”
傅至景眼眸晦暗,既是提醒孟渔,也是警醒自己,“你明知自己酒量微薄却不加收敛,旁人几句吹捧就把你哄得不知天高地厚,你自作聪明,觉得当了皇子就了不起,但这里不是宜县,是走错一步就可能掉脑袋的皇城,明枪暗箭难防,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与你交好,对你存有好心?”
孟渔被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顿,毫无反驳之地。
“我早早警告过你,多点防人之心,你为何就是不听?”傅至景靠近他,唇几乎和他的贴在一起,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孟渔,你能信的,唯我而已。”
孟渔惊惧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五官,心神震动。
傅至景说他酒量微薄,他想起与傅至景的初次,他拎着酒壶庆祝十七岁的傅至景中举之喜,光天白日之下,两人喝得醉醺醺,不知道怎么的就如同现在一般靠得很近,唇贴着唇,他先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糊里糊涂跟傅至景有了肌肤之亲。
他不该喝酒的,孟渔真的知道错了,讨好地亲了下傅至景的唇瓣。
这一夜过得很不容易,傅至景的怒火有如燎原之势,烧得他汗如雨下,多少的乞求都成了无用功。
之后孟渔在床上养了好几天才勉强能下地行走,他的脚心碰一下就疼,但伤的不止于此,难言之地破了皮,温玉似的腰被肆无忌惮地翻来折去,留下深得发紫发乌的淤青,衣袍遮住的是盛怒之下暴虐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痕迹。
孟渔很记疼,果真牢记傅至景给的惨痛教训,把“人心险恶”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心底,两年过去,他在这步步惊心的京都里全身心信任的只有傅至景一人。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你手劲可真大啊(
第10章
人参走私案因长史畏罪自杀断了线索,不得不结案,凡是能查出来的涉案官员一律抄家,判处斩首。
傅至景极少在孟渔跟前提朝堂上的事情,但孟渔身在权力漩涡里到底难以独善其身,因而朦胧地知晓蒋文凌冒险走私敛财的原因。
五哥母家单薄,却能成为唯二受封为亲王的皇子,受朝臣的拥戴,让三哥和六哥两位皇子追随于他,可见其心思之深,才能之厚。
听二哥说,五哥十几岁时在军事上的见解就远超他们几位兄弟,十七岁在京都时就能书信指挥川西将领夺下几个地势险恶的堡垒,等十九岁受命出征,更是大捷小胜不断,不到一年就让蒙古军签下战败协议。
听起来蒋文凌大杀四方,战无不胜,实则不然,在将近的一年的边境军涯里,他受过的伤数不胜数,最致命的当属劈在肩头上的一柄大刀,副将讲诉起当时的凶险,若蒋文凌再躲得慢一些,整条手臂都会被削去。
但这样的重创并没有带走蒋文凌的志气,他只稍作休整又带伤杀敌,最终把蒙古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降。
只是从那次之后传出了一个小道消息:蒋文凌提不动他的百斤长枪了。
传闻是真是假暂且不论,总之,五殿下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他在刀尖上舔血,拿命换来的荣耀。
拉拢大臣单有军功远远不够,上下打点,人脉疏通,银钱亦是重中之重,蒋文凌没有母家的支撑,单靠那一点俸禄行事多有不便,就只能从旁门左道谋财。
他何尝不知这是随时会给他带来麻烦的隐患,可谁让他没有一个好的靠山,一切的一切皆由他自己打拼。
言归正传,人参走私案到底是告一段落,蒋文凌刚被抓住了把柄,断了一条财路,接下来一段时间当有所收敛,而傅至景也以为西下补缴亏空的差事办得漂亮,不出意外地被提携为从四品吏部左侍郎。
几次暴雨过去,敲落了满园的花蕊,转眼就到了夏季的尾巴,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再过半月就是中秋家宴,闲散的九殿下也有了要职。
宫宴事宜由礼部和太常寺共同敲定,于礼部任职的孟渔责无旁贷。
他在读书方面虽然没什么天赋,可在礼乐设宴这种事情上还算得心应手,这两年跟着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做事,办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场的宴会和祭祀,耳濡目染,又肯静下来记、学,如今也能用独当一面来形容。
大概是觉得他学有所成,礼部尚书向衡帝请奏让孟渔来主持这一次中秋宫宴。
孟渔初次担此大任,难得地成了个大忙人。
宴会的禁忌和规避他背得滚瓜烂熟,该邀请的宗室名单他心里门儿清。
排位也大有讲究,每个人的身份不同该坐在哪个位置,谁与谁有过龃龉位子不能离得太近,哪一桌的宾客有忌口……细枝末节的小事多如牛毛,真要做好这些是个大工程。
孟渔在纸上圈圈点点生怕错漏一点细节,看得是眼花缭乱,目眩头晕,但再繁琐也比枯燥的之乎者也要有趣得多。
他将做好的批注一张张叠起来卷好,拿细绳打了个结别在腰间随身携带,若是来了灵感便找个地方拿笔往上添几句。
往年的中秋宫宴都在殿内,今年衡帝让孟渔放开手了去做,他决定将宫宴地点定在室外的太明湖,想着也就来到湖边勘察地形,走了一圈初定主意,见得假山后一个躲躲藏藏的身影。
孟渔出声,“谁在那里?”
少年冒出了脑袋,原来是他的十二弟蒋文慎。
蒋文慎年十七,是现存唯一比孟渔年纪小的皇子,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可惜心智与常人不大一样,他大抵也知晓自己的不同,怕被人笑话,总是见了人就跑,躲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和宫女没少因弄丢十二殿下而受训。
不过许是因为孟渔与他年岁最接近,又是在民间长大,身上没其他王孙贵族的高高在上,反而有股浑然天成的稚气,没半点儿威慑力,因此蒋文慎并不怕孟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