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季然什么都不说。
他仿佛已经习惯承受别人的怒火,习惯在冲突发生时保持沉默。
“谢谢您过来接我,很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季然推开车门,淡声道,“我先走了……”
他甚至没穿鞋。
寒深一把抓住季然手腕:“要去哪儿?”
他们体型和力气都是天差地别,季然一下被他拽得摔回了座椅。
摔得不疼,但是很屈辱。
季然歪歪斜斜地倒在轿车后座,感到了一股莫大的委屈。
兼职被骗进夜场他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现在还要被人骂。
“你还要干什么?”季然突然挣脱寒深的手,突然就爆发了,“骂人就算了,骂完了还不让人走?”
“我只想让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寒深语气恢复了平静,“这种地方不是正经的娱乐场所,你想玩有很多健康又有趣的地方。”
寒深竟然以为他是过来玩的!
在他眼里,自己就这么放荡的人吗?!
“谁过来玩了?”季然越说越委屈,回忆着此前的种种,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我明明是来兼职当模特,谁知道他们是找人陪酒!”
“兼职?”寒深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你这么缺钱吗?”
季然虽然是个实习生,但实习工资还算优渥,而且上个月才涨了双倍工资,完全足够他衣食住行。
就算孩子花钱大手脚,那也还有家长补贴,不至于让孩子来这种地方兼职还被骗。
“家长补贴?”季然冷笑一声,“你猜我为什么这么缺钱?”
他已经懒得装了,也疲于维护自己的优秀形象,甚至不在乎自曝其短。无所谓了,反正他家庭本来就很差,他也没想过寒深会尊重他。
季然告诉寒深:“我爸妈都是农民工,我实习第一个月就要给家里打钱了。年底他们要从家乡过来玩儿,花销都是我负责,所以我才来这里做兼职。”
寒深突然变得很安静,这种安静中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自责。
他一度以为季然来自中产家庭,是那种集全家力量、被捧在手心培育出来的孩子。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季然的优异成绩,温和的性格,吃苦耐劳的品质,甚至是出色的工作能力,还觉得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精英本就该如此。
可他此刻却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很难想象这样贫穷落后的家庭,这样目光短浅的父母,能养出如此优秀的孩子。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培养,季然能走到今天,是一个堪称奇迹的事迹。
寒深心头情绪复杂,他伸手想摸摸季然脑袋,但最终忍耐住了,只是说:“抱歉,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不该随意批评你。”
季然抱着膝盖,没吭声。
他没想到寒深会和他道歉。
他在沪市无依无靠,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寒深这个领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季然确实把他当做了值得信赖的长辈。
但现在季然又意识到,寒深和长辈不同。
长辈总是自上而下的,但寒深是平等地和他交流,甚至愿意向他道歉。
季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摇头说:“没关系,反正我都习惯了,而且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
真的太乖了。
他甚至没哄他,他就自己原谅寒深了。
还能反过来安慰他。
家族里能出这样优秀的一个孩子,应该是整个家庭托举,共同把日子过好。
季然的父母却目光短浅,孩子刚展开翅膀就全都跳上来,像是缫丝花一样,要把他拖回泥坑。
寒深不忍见他陷落,破例多说了一些。
“我知道贸然评价别人的家庭很不礼貌,但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自己站稳脚跟,只有你过好了,你才能让家人过得更好。”
季然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上高中后他就隐隐知道,自己的家庭并不正常,大部分父母都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
后来网络发达,季然也偶尔会刷到一些控诉原生家庭伤害,逃离断亲的例子。
他当然也可以拒绝,甚至是一走了之。
可每当他产生这样的念头,季然又于心不忍起来。
父母对他不好,可他们自己也过得很糟糕。
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苦难。
季然小时候爸爸在工地上受伤,缺了一截手指。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季然却对此毫不知情,直到过年他们回家,季然听见父亲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谈起,甚至还故意用剩下的半截肉桩逗他。
季然被吓得想哭又不敢哭,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看父亲光秃秃的小手指。
妈妈的生活也不好过,当年生他时落下生育损伤,生二胎又大出血,现在身体都不怎么好。
季然去过他们在外打工的住所,一个破旧的单人间,房租200块,简陋得要命。
爸妈太苦了,他好不容易读书读出来,无法做到自己独自享受。
而且父母的童年比他还要差许多,爷爷奶奶外出务农,就把几个小孩儿用绳子拴起来绑在家里。那时他们经常吃不饱饭,动辄被打被骂,小小年纪就要干活儿。对他们来说,孩子是生产力,也可以是消耗品。
他父亲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
原始又魔幻,但这就是真实。
虽然父母对季然不算好,但也没有坏到足以让他置之不顾,季然无法心安理得的责备他们。
对季然来说,家庭关系不是非黑即白,更像是时好时坏的灰色地带。
至少现在,季然想把关系往好的方向引导。
所以他没有拒绝父母过来玩的要求,虽然有些困难,但他不想让他们失望。
至于寒深说的那一番话……
虽然季然无法立即执行,但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建议非常有道理。哪怕是季然自己,偶尔也想从那种沉重的家庭里离开,喘上一口气。
“谢谢您的提醒,”季然点头,语气真诚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寒深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车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群穿西装的大汉走了过来。
季然身体顿时一僵,仿佛一只应激的猫迅速缩进了毛毯里。
是会所里的保安。
寒深说:“我带你离开。”
季然却伸手抓住了他手腕。
寒深以为他是害怕,安抚道:“不会有人追上来。”
季然却说:“我想报警。”
寒深沉默数秒,点头道:“可以,交给我处理。”
季然点点头,又问:“不会麻烦你吗?”
寒深摇头,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牧马人开了过来。车窗半降,一个穿着皮衣的男人对他们说:“寒哥,准备好了吗?今晚一起玩儿?”
寒深这才告诉季然,这是他刑警朋友,他要配合他们的潜入行动。
因为寒深富二代身份不容易引起怀疑,对警方的潜入是一层担保。
季然有些紧张:“那你不会遇到危险吗?”
寒深:“他们会保障我的安全。”
“可是……”季然有些难受,如果不是他要报警,寒深也不会遇到危险。
他问寒深:“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寒深:“没有。”
皮衣男:“我们确实还缺个人。”
“蒋奕。”寒深声音沉了沉。
“当然,全凭自愿。”蒋奕又说,“这主要是配合你,不然你就得找个真少爷。”
“你不用去。”寒深告诉季然。
季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会有生命危险吗?”
蒋奕:“一般不会。”
季然下定决心:“那我去。”
他有些害怕,但他更想力所能及的做一些事情。
寒深没再说话,蒋奕就把他们计划都告诉了季然。
季然的任务很简单,重新回去做他的夜场少爷,配合寒深玩一场戏。
“如果计划顺利,你不会遇到危险。”蒋奕告诉季然,“进去后寒哥会把你拍下来,你只需要配合他做一些寻欢作乐的游戏。”
寒深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别冲动,保护自己。”
季然点点头,避开人群,重新回到了逃离的那扇侧门。
检查的人已经来过了这里,此时四周静悄悄的。
季然解开毛毯还给寒深,露出了身上那套过于暴露的演出服。
雨一直在下,天气变得更冷了,赤脚踩上去仿佛在踩冰。
这个过程中寒深一直注视着他,仿佛随时能允许他后悔。
季然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穿上高跟鞋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