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 当一切真相显露时,所有的美好被尽数打碎,难以言喻的悔恨直接撕裂了他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 慕寒阳甚至心痛到连断肢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过了良久,他才近乎麻木地意识到——
原来前世,凤清韵直到死去的前一个月,还为了他救回来的新友而折了新枝, 最终换得孤身一人死于天崩的下场。
而他所梦到的那八个字也并非幻觉, 是凤清韵哪怕死,也要和他一刀两断的血淋淋的真相。
其实哪怕没有魔尊抢婚,他也有眼无珠到一辈子都未能认出枕边人便是心上人。
至于他心心念念的婚后生活, 其实不过是凤清韵一人独守仙宫,而他则逍遥天地间。
即使凤清韵做到了对他事事顺从, 可那些写给他的无数信件, 最终却还是被他付之一炬, 连半个字也未曾留下。
一切的一切, 像是锥子一般刺在慕寒阳心头,事实像是最上等的毒药, 浸得他痛不欲生。
而他不久之前竟然还信誓旦旦地和凤清韵说什么“那是很好, 很圆满的一生”……多么讽刺。
巨大的苦痛和悔恨彻彻底底地包裹住了慕寒阳,他后悔到恨不得将前世的自己活活杀死。
——他求而不得的情意, 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摘得,却又在得到后置若罔闻,弃之如敝屐?
他疯狂地嫉妒那个一无所知,肆意倾洒一切的自己,然而很快,慕寒阳便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剧痛之中,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仙人们曾告诉他,上古之时,天道曾有一颗心心念念的血蔷薇种子,他每天不断地用鲜血浇灌那枚金色的种子,只求它能够发芽,可最终天道却没能等到见它的那一面。
在仙人的说法中,他们一直在监视那颗种子,过了万年它依旧没能发芽,直到它落在慕寒阳手中,经受过他的鲜血浇灌后,它才蓦然破土而出。
其实自那时起,不少仙人的目光便因此落在了慕寒阳身上,而钟御兰也正是因此端倪,才察觉到了此方天地或许有仙人存在的异样之处。
慕寒阳曾经因这个故事而沾沾自喜,因此深信自己便是天道化身,更深信凤清韵从始至终都是他的所属物。
而这一深信不疑的态度持续了良久,更使得他带着无边的期望,期待着凤清韵回想起前尘的那一刻,重新来找他重归于好时,他该有多幸福。
直到现在,梦碎了。
他的一切自得在此刻都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自始至终,那株蔷薇从来就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卑劣到只能窃取别人果实,最终却又无能到难以将其守住的失败者而已。
凤清韵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多看他一眼。
至于对方离开之后为什么捏着鼻子没有和他翻脸,曾经的慕寒阳以为那是凤清韵余情未泯的象征,因此窃喜不已,甚至想过以此事拿捏对方。
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那人之所以忍着恶心没有杀他,只是为了让他替龙隐去死。
没错,凤清韵此生对他所做的一切“宽恕”,都是为了滋养他的傲慢,而后让他心甘情愿地替龙隐去死。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比心上人当面和他人逃婚更屈辱的事,那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巨大的耻辱和难言的悔恨混杂着愤怒几乎扭曲了慕寒阳的心智,然而此刻想起前世之事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天下人。
仙宫之内,无数道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慕寒阳身上,几乎要将他活活烤死在此处。
甚至连他的徒弟都在回神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眼底充满了惊疑不定的复杂。
可就在这无数到眼神之中,唯独一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只有厌恶而不带丝毫意外,那人却是他的师妹。
电光石火之间,慕寒阳蓦然明白了一切。
——白若琳早就知道了他并非真正的天道化身,可她却什么都没说,毅然决然地选择和凤清韵站在了一起。
在这一刻,慕寒阳突然又想起来了另一件事——这一切的伊始,其实都是因为他师尊钟御兰的一句话。
原来他的师尊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依旧选择诓骗于他,就和在幻境之中将他付之一炬一样,在现实之中,亦将他推上高台,眼看着他从高空坠落。
他本质上和当年那个不得任何人喜爱的皇子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母妃宁愿抱着那半妖杂种哭得伤心欲绝,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而他的父皇哪怕死在病榻之上,也从未想过将皇位传给他。
时隔多年,哪怕他费尽心思掩饰自己,他依旧是那个让所有亲近之人都厌恶到宁愿将他舍弃的人。
当慕寒阳在极端痛苦中反刍着回忆时,全场的修士,在此刻也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怪不得凤清韵会在这一世毅然决然地选择和龙隐离开。
任谁经历了那种堪称屈辱的婚姻,若有机会重来一世,像凤清韵这样只是逃婚而非活刮了对方的人恐怕称得上凤毛麟角。
慕寒阳前世将人娶回家里却对人置若罔闻,出门在外时,逢人便说婚事乃凤清韵哭求而来,他并非断袖,捏着鼻子举办道侣大典只是不忍让师弟情意落空而已,端的是一副深情至极的模样。
可这一世,当凤清韵当真抛他而去时,他却又一副被抛弃的怨夫模样,恨不得用尽手段将凤清韵绑回自己身边。
前后嘴脸相差之大,实在是令人发笑。
不过仙宫弟子却没办法和大部分人一样对慕寒阳极尽嘲讽之情,因为他们想起的比寻常人要更多一些。
——前世天崩之时,是凤清韵第一个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仙宫众人面前,而他们这群人中的大部分,竟然在前世和今生一样选择了视凤清韵为无物。
不少人脸上因此火辣辣的疼,纷纷羞惭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远处的那人。
卫昉站在原地更是头痛欲裂到摇摇欲坠,他不久之前才从月锦书口中得到所谓的“真相”,此刻又要面对如此残酷的前世之事。
他因此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断臂的师尊,眼底充满了信仰破碎般的绝望。
——前世之时,他怎么能做到刚在幻境之中抛弃那位名叫玉娘的女子,转头却又在天下人面前惺惺作态那么多年的呢?
明明是他亲手将人送了出去,他到底为什么能表现得那么深情?!
柳无一言不发地垂着头,花盈则攥着手心死死地咬住下唇。
可当仙宫众人,尤其是慕寒阳的三位弟子,深深地陷入沉默之时,危机却并不因他们的惭愧与愕然而消弭半分。
仙人们身处此方世界之中,自然受此方世界的规律约束,他们也是到此刻才彻底完完全全地想起前世之事。
然而能升仙者,手段再怎么卑劣低下,精神层面的意志力却不是任何未经磨炼的修士能够匹敌的。
他们几乎是全场最快回神的人,可他们却只敢做好动手的准备,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人比他们恢复得更快。
白若琳握着长乐剑,含着泪抬眸看着那抹熟悉的背影,记忆中的最后一眼在此刻与现实重叠——凤清韵就那么持着麟霜剑,面无表情地挡在那群仙人面前。
只他一人,便足以挡下千军万马。
“一万年前,天道因生机所感,化形于世。”凤清韵于万籁俱寂中开口叙述,“此方世界受天道馈赠,于是群雄并起,数百大能争相飞升,却也因此招来祸患,无数仙人降世,为绝我界飞升之路,挑起战争,乃至天机断绝,天道自爆而亡。”
“至今,已有万年。”
凤清韵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巨石砸在水池中一样,在无数修士心中激起千层浪。
“如今天道归位,仙人俱在于此。”凤清韵持剑蓦然一挥,熠熠生辉的剑锋直至那些仙人,“今日一搏,不死不休,吾等别无退路,还请诸君出手,共扶天下!”
此番言论一出,堪称气壮山河,波撼天地。
在场无数修士当即回神,精神一振之下,先前的龃龉在生死之争面前尽数归西。
什么人在人群中振臂一挥道:“剑尊所言极是,今日一战,若吾道不存,有死而已!”
凤清韵闻言望去,却见那竟是昔日在酆都的客栈之中,唯一为他和龙隐说话的那位青年修士。
下一刻,无数人随之响应,数千法器争先祭起,虽比之仙人之仙器惨淡良多,可萤虫之火,聚之可比朝阳,燃之亦可焚天地。
仙人们见状面色一凛,连子卿蓦然抬眸望向天幕——此刻天道刚刚归位,通天之路尚未开启,眼看他们只能被瓮中捉鳖。
情急之下,连子卿眼底骤然闪过一道狠意,随即抬手打出几道仙决。
不知道那些仙人从他那里收到了什么消息,齐齐抬眸凝望着天幕不说,下一刻,数十个仙人同时飞跃而起——他们竟要凭借所剩无几的仙力,在这天道归位的时机之中直接撞开飞升之路!
上百尊流光溢彩的仙器登时冲天而上,气势直吞山海,凤清韵见状却持剑平静道:“有劳冥主出手。”
他话音刚落,下一刻,滔天的黄泉水蓦然从地底涌出,几乎遮蔽了整个天幕。
无数祭出法器的修真者见状心下大骇——那和前世天崩时如出一辙的地狱绘景几乎瞬间便唤起了他们刻在骨血中的恐惧。
不过下一秒,那泉水却从他们身边掠过,直接冲上天幕,裹着最靠前的一尊仙人将其尽数吞没,连带着他即出的仙器一起,裹挟坠落。
其余仙人见状大惊失色,蓦然止住动作,骤然顿在了半空中。
凤清韵见状抬眸看向天际,语气竟肉眼可见地温柔了几分,可说出来的话语却血腥无比:“龙隐,若你意识尚未消弭,便待到我等将此界残仙杀尽之后,再开天路,以迎外敌。”
此话一出,众人闻言俱是一惊,修士们震惊于——单单消灭此界残仙竟还不够,天外居然还有仙人要降临于此!
而仙人们则震惊于——天道意识尚未完全消弭,居然当真听从凤清韵的话,硬生生合上了那即将开启的天路!
电光石火之间,仙人们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了陡转急下的情况,面色发白之际,他们竟同时收手,无需任何交流,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打算再寻出路,毅然决然地要向四面八荒逃去。
凤清韵见状面色当即一沉。
通天之路开启,是天道归位后自然而然的事。
眼下龙隐尚有意识可以压住天道本能,可待到他的意识逐渐消弭于天际时,通天之路便会尽数开启。
此刻若是不能借此机会将此界残仙一网打尽,到天路开启之时,外界仙人再借天路降世时,事情便会变得更难处理。
想到这里,凤清韵当即冷了脸色,随即悍然出剑,一剑即出之下,浩如山川的剑气伴随着汹涌的黄泉水,宛如天堑般牢牢地挡住了那些残仙的去路。
有些来不及控制速度的仙器一头撞入剑气之中,竟硬生生被搅碎成了一团废铁!
众仙人见状陡然停住了脚步,眼看着四面楚歌,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一条死路。
可正所谓困兽犹斗,这些仙人在此刻竟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凶性。
离妖族最近的那个眼见必死无疑,当即便要自爆,然而下一刻,狐主九尾尽出,骤然穿透了他的前胸,鲜血当即便顺着狐尾淌下,滴在了仙宫雪白的瓷砖上。
其余原本亦打算自爆的仙人见状心下大骇,这些残仙本身的实力本已在上古战争之中变得不济,原本他们便只有手上的仙器不容小觑。
可如今,普通法器沾上黄泉水便如废铁,那些仙器几乎被黄泉水倾灌而下,哪怕不至彻底失效,品阶却要大打折扣,在渡劫期修士面前自然失去了原本的优势。
下一刻,仙宫之内尚有战斗能力的四尊渡劫几乎同时出手——剑气、灵气、妖气、死气陡然笼罩在天门之上,而后仙器尽碎,仙人之血蓦然倾洒在大地上,于阳光之下映出一片金色的鲜红。
原本接近百人的残仙死伤几乎过半,仅剩的数十个残仙也在逃命之下变得狼狈不堪,再无仙人气度。
不久之前还高坐于正位之上,端着一脸无辜模样俯瞰众生的连子卿,此刻脸颊上尽是血痕,一副前所未有的凶狠之际,咬着牙一剑斩开面前拦路的法器,不顾裹挟在肩上的黄泉水,硬是费尽一切力气想要从此地逃生。
然而就在此等穷途末路之下,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恶寒。
电光火石之间,他蓦然扭头,当即用金铃当下一剑,铮然声中,他手中的最后一个仙器应声而碎。
连子卿愣了一下后于惊怒交加之际蓦然抬眸——偷袭他的竟是拿着避运珠的慕寒阳!
可仙器认主,那避运珠本就是连子卿之物,此刻哪怕留在慕寒阳手中,还是被他窥探到了一丝异样,因此硬生生躲过了这几乎致命的一剑。
慕寒阳咬着牙用左手撑着剑起身,怨毒地看着连子卿。
他的怨毒不仅来自此世的背叛,更来自前世——他前世并非死于天崩,而是死于此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