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姬未湫已经有些饿了,他料想着姬溯无事也不会在后殿停留,便叫人准备了一些差点摆到后殿去,不想一进门,便见姬溯端坐其中,姬未湫对着姬溯行了一个礼:“见过皇兄。”
“免礼。”姬溯颔首:“来此何事?”
姬未湫道:“皇兄见谅,臣弟腹中饥饿,便想着后殿无人……不料惊扰皇兄,合该万死,臣弟这就告退。”
姬未湫说罢,便要离去,手指触碰到殿门的一刹那,姬溯道:“有一事,需你知晓。”
姬未湫回过身去,垂首道:“是。”
他没有看姬溯,对着对象可以没有骨气,但也不能太没有骨气,他不想看姬溯,免得一看到他又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心又软了。
殿中响起了轻微的摩挲声,是衣物摩擦过墨玉砖发出的声音,顺着光可鉴人的砖石,姬未湫看见姬溯正在一步步向他走来。直至姬溯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仍旧是一动不动。
姬溯垂眸凝视着姬未湫,年轻人修长的颈项呈现出一种乖顺臣服的姿态,实际上呢?这小孩儿快要爬到他头上来了。
该教训他一下,连他与顾相有染这种事情也敢胡乱猜测。
但看着小孩儿眼下淡淡的青黑,他又觉得何至于与他计较这些?
姬未湫道:“不知皇兄所谓何事?”
姬溯的尾指动了动,拢在袖中,无人得见,若是平时,小孩儿早已上来牵住自己了。他淡淡地说:“小卓犯上逾矩,已经处置了。”
姬未湫道:“多谢皇兄告知。”
姬溯注视他许久,见他不再言语,方道:“不问问?”
姬未湫心道人都已经处置了,他问什么问?问人死了没,还是问为何要处置?庆喜公公是小卓的师傅,他要是能保小卓就会保,要是连庆喜公公都保不住,他问有什么用?
御前的宫人不犯大错是不会轻易赐死的。
小卓那一日看他一眼已经让他有些不舒服,昨日说的话更是让他反感,为什么他和姬溯起了争执,小卓就求他先行认错讨饶?——他难道没有讨饶?没有认错?姬溯都拒绝了,还要他怎么样?在寝宫里长跪不起吗?
故而姬未湫也不大关心小卓到底是因何落罪。
姬未湫不回答,那就是不想知道的意思,姬溯并不觉得意外,他自姬未湫身边与他擦肩而过,停在了窗边,遥望着外面的景色。
恰逢天有小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姬未湫等了一会儿,见姬溯一副哑巴了的样子,决定告退:“若皇兄无他事,臣弟先行告退。”
“嗯。”姬溯轻轻地应了一声,姬未湫便要告退,正当与姬溯擦肩而过之时,五指却被精准的扣住,姬溯握紧了他的手,问他:“生气了?”
姬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为了小卓?”
姬未湫抬眼看向他,道:“皇兄说笑了。”
他为什么要为小卓生气?他被小卓气的半死才是真的。
小卓这个人他是不想见了,要不是看在大过年的,小卓年纪还小的份上,姬未湫都想把人直接调走,而不是打算等到年后再下令。
姬溯看着他,忽然道:“既然如此,便是气我?”
“为何?”
姬溯想道:难道不该是他有气难伸吗?
第135章
姬未湫都快被姬溯气笑了, 姬溯把他赶出去,还要和他分床睡,还要问他为什么生气?啊?!
他气得要甩开姬溯, 偏偏姬溯哪里是他这么容易就能甩得掉的?反而被姬溯顺势拉着坐了下来,手臂搭在他的腰后, 一副要耐心听他说话的样子。
“圣上自重。”姬未湫皮笑肉不笑地说:“圣上都不许臣进寝宫, 想必是厌倦了臣,臣有分寸, 不敢再在圣上面前碍眼。”
姬溯听罢, 居然低头笑了笑。
他居然笑了!
艹!
姬未湫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就要走,又被姬溯拦着腰抱了回来,跌坐在了姬溯膝上,姬溯的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带着笑意的尾音犹在耳边。
姬未湫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想要掰开, 却硬是掰不动, 他听见笑声,不知怎么的涨红了脸, 他恼怒道:“你笑什么!”
姬溯侧脸在姬未湫耳根上落下了一吻,姬未湫唰地一下回过头, 把自己往外仰去, 言下之意是不给他碰。姬溯拍了拍他的腿,示意他老实点, 却没有说话,姬未湫从他那张脸上仿佛看见了他的未尽之语:原来你在气和你分房睡?
姬未湫脸都气红了, 双手刚要动弹, 一手却被姬溯锁住,姬溯捏着他的腕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与他道:“除了这个,还气什么?”
姬未湫挣不过他,懒得搭理他。
姬溯却开了口:“与朕在一处,小卓之流只会层出不穷。”
姬溯看着姬未湫的侧脸,见他听了此话,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微蹙,显然小孩儿不太高兴。
他慢慢地说:“此时还有余地。”
曾经小孩儿说,与他在一处不在乎世俗目光。可如今不过是一个贴身侍奉的宫人几个眼神几句话,就叫他不高兴,日后怎生应对天下万万人悠悠之口?哪日若散游坊间,听得自己化作他人口中淫闻轶事,小孩儿又会如何?
姬未湫一顿,侧过头去直视姬溯,一字一顿地道:“圣上厌烦了臣,不如直说。”
姬溯轻笑了起来:“没有。”
“没有什么?”姬未湫冷然地注视着他,声音也冷得像冰一样。
姬溯不知为何,呼吸一滞,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两指借着摩挲小孩儿腕骨的时候扣在了他的脉门上,姬溯认真地道:“没有厌烦你。”
千方百计才求来的人,怎会朝夕之间便弃之如履呢?
指尖下的脉搏乱了一瞬。
他听见小孩儿……心若擂鼓。
姬未湫确实心若擂鼓,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下意识想要咬一下舌尖,却又想起姬溯的话,不敢去咬,却也借此定了定心神,转而道:“那皇兄说这话又是为了什么?!”
姬溯轻声与他道:“朕总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这样的小事,他如今能够注意到,是因为小卓就在小孩儿身边,他若不管,以小孩儿的性子,便是只能硬忍下这委屈。
他怎么舍得?
姬未湫明白姬溯的意思,类似小卓这样的事情,日后只会越来越多,摆不清自己位置的人有很多很多,他与姬溯之间的关系也确实摆不到明面上,他忍一次小卓,日后就有无数个小卓,就算他只活在清宁殿中,不见任何生人外人,这些流言蜚语早晚也会进到他的耳朵里。
更何况他不可能只活在清宁殿。
宫人会私下聊这些,百官不光在私下聊,甚至会在他的面前出言讥讽,当面指桑骂槐两句,他又能如何?等传到宫外,天下百姓也会聊,他们聊起来更佳荤素不忌,会谈论他是不是床上功夫特别好,勾引得亲哥哥都要与他睡觉,会谈论他是不是天降的祸星,专门来祸乱朝纲的,更有甚者,会有人趁势起兵造反,理由用的是‘清君侧’,清他这个妖邪之辈。
姬未湫如今不敢说不在乎,因为一个小卓已经把他气着了,日后再来几个,他肯定是会生气,要是当真有人以‘清君侧’之名起义,他又该如何?
姬溯的五指慢条斯理地与他相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我与皇兄,不过是悖逆人伦。”姬未湫侧首看着他,慢慢地说:“我不曾祸乱朝纲,皇兄亦不曾因我懈怠政务,再有几年,便能算得上是海清河晏,四海生平,有人传……天子与东宫有染,谁会信呢?”
“我记得皇兄曾与我说过,为君者,不畏危言。”姬未湫道:“远的不提,皇兄,十四年前你带我出宫游玩,燕京城中,皇城脚下,不照样有人骂上两句皇帝老儿?”
他们经过人家窗外,听得里头有老汉骂了两句,很轻,若不是距离实在是近,恐怕是听不见的。
姬溯眼中染上了一点笑意,眉宇之间颇为从容闲适:“诡辩。”
他有意想要点一下小孩儿对着臣下不能太过宽容,他却说为君者不畏危言。昨天赶他出去是一时之气,却也有借此叫他看清身边人的意思。
姬未湫的身体松懈了下来,反正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这种特殊工种,只要公事干得好,私下里再怎么样管的人也不会太多,只要不自己作死把事儿放到明面上去,撑死了不过一个野史罢了。
众所周知,野史之所以称作野史,因为它够野。
他和姬溯哪怕合葬,只要不随葬什么帛书竹简的佐证他们两确实在一起了,搁日后被后世人挖出来那也叫兄弟情深。
姬未湫也并不想姬溯被遗臭万年。
他这种人,若不是有他这个污点,日后被谈及少说是青史留名的明君,说不定还要被列入课本,无数人会遥望着活在许久之前的他,为他歌功颂德。
姬未湫反问:“皇兄为何要顾忌这么许多?”
姬溯顿了顿:“你难道不知?”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姬溯揉了揉他的指尖:“为你身前身后名,自然要顾忌许多。”
姬未湫扬眉道:“那就为了这点事儿你赶我出寝宫?”
姬溯沉默了下去,姬未湫甩开了他的手,作势要起身:“臣告退。”
不说是吧,不说就自个儿待着吧。
反正人他吃到了,不急了。
姬溯拉住了他,又问道:“为何会认为朕与顾相有染?”
姬未湫脱口而出:“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我喜欢醒波?”
姬溯不光觉得他喜欢醒波,还觉得他喜欢眠鲤,还觉得他喜欢姬六以及周二哥——这可不是他开的头!
姬溯无奈地说:“当时……”
姬未湫打断道:“皇兄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就是什么心情!”
姬溯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之间又将他抱得紧了一些——原来是小孩儿恶狠狠地吃了一口飞醋?
姬溯失笑。
姬未湫听得他笑,耳朵都麻了一片,他恶狠狠地推开他:“别冲我笑!”
姬溯眉目微动,问道:“如今看来,厌烦之辈另有他人?”
姬未湫刚刚扔出去的话,现在就落回了他自己身上,但他才不管这些,他抓着姬溯的衣领,与他道:“我从不厌烦你。”
——你将我扔去江南,你让我数度陷入险境,我都不曾厌烦你。如今不过是这点小事,怎会厌烦你呢?
姬未湫看着姬溯的眼睛,认真说:“下次再让我出寝宫,我就会以为是你厌弃了我,我会出宫。”
“……”姬溯抚摸着他的脸颊:“你错了。”
“我若厌弃了你……你该想着,如何杀我。”姬溯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显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温柔来:“母后会帮你的,杀了我,夺得这个皇位,再叫来史官,拿出证据,将史书改一改,叫我遗臭万年。”
姬未湫一怔,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或许是姬溯很在意的东西了。
命也要给他,名声也要毁掉?
姬未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或许到了那时,皇兄就不会让我这么做了。”
姬溯认真地说:“故而趁着此时,要从朕这里夺得权势。这些东西,才是你日后随心所欲的根本,待哪日你的权势超过朕,这天下便无你所不能得……朕,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