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青裁的声音十分镇定流畅，就如同这些话在他心中早就准备好了，准备了千百次。

第48章

　　柯青裁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找到他家,找到麦麦的。

　　在生麦麦之前，他已经开始筹备，对家里说办一年休学,延毕一年,其实他在线上完成了毕业答辩，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调走了档案和户口，并且落户中心城。

　　中心城其实在普通人心中是个不存在的概念,因为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中心城人员的各系统信息库不与外界联网，大众的警力系统无法查阅信息，事实上，中心城就是航星的政治和科技核心圈。

　　类似信息茧房,大多普通人都察觉不到中心城的存在。

　　所以就算柯青裁父母敢报警,也找不到柯青裁的任何踪迹。

　　柯青裁现在住的小区也是当初托老师找的,这里是个很老的小区,在首都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像一片待拆除的老疤，极不起眼。

　　但这里位置地处首都中心，而且这个小区交易率极低，几乎不会在市面流通，因为这里最早是中心城雏形期,分作工作人员宿舍用的。

　　到现在为止，还有很多低调的中心城人员住在这里,当然也有一些普通市民,没人交流核心信息罢了。

　　柯青裁那时从知道自己怀上麦麦开始，吃住都在家,有人把他照顾的好好的,他就把每一天都利用到极致的挣钱，接翻译、接代写论文、接网红公司的剪辑业务,信息足够全的情况下甚至能做沙盘。

　　到麦麦生产时，他攒出了买下现在房子的钱，才有的后来带着孩子重新置办身份。

　　但这场博弈他输不起，为求万全，他留下了所有能证明麦麦是他亲生的证据。原本他觉得那些东西大概这辈子都用不上，留着不过是堆没意义的废品。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他不知道是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能力，还是低估了他们。

　　但父母兄嫂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可能赢他。

　　柯青裁也从来没后悔过。

　　上学时的他是个很独的人，太优秀的成绩和外形让他有种天然的距离感，同龄人喜欢玩的东西也打动不了他，所以家几乎是唯一承载他真实和幼稚的地方。

　　但谁能想到家也会背刺他，家里只是多了个嫂子，他就成了家里的影子，那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任何可靠的亲密关系。

　　那种找不到根系的感觉很可怕。

　　他其实不乖，很任性，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就这样离开那个家，遂了所有人的意。他偏不，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痛苦，那样他的痛苦就会产出泡泡来，变成一缸很刺激的泡沫酒。

　　那个时期，他唯一能做到的最让他们痛苦的事，仅此一件。

　　但过去几年之后的今天，他后悔了。

　　他想过父母可能会跟他对薄公堂，所以准备好了所有能胜诉的证据，但没想到他们会找到他家，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辈子要面子的父母能把脸撕破到这种地步。

　　麦麦今天会有多害怕？柯青裁想都不敢想，心口像包进去一块烧得正旺的炭。

　　但他只短短在庄捷的怀里靠了一分钟，接着就恢复了冷静。

　　重新站直之后，柯青裁似乎只是脸色冷白的像冰，其他依旧沉着。

　　他对所有人说：“都回去工作，我没事。”

　　夏曦都已经在找证件准备跟他回航星了，闻言傻住，“什么，那你自己回航星？开什么玩笑？”

　　柯青裁看她一眼，“你跟我回去有什么用？帮我去吵架？”

　　夏曦瞪大眼睛，“何止！我帮你去打架都行！你现在又不能上手，难道被他们打？”

　　“……”柯青裁无言的看着她，“有警/察在的，打什么打。你们帮我留在这里维持使馆的工作就够了，听话，使馆正常我才能放心在航星多待几天，多陪陪麦麦。”

　　赵铭诚拉住了夏曦，“听柯总的吧。我们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夏曦：“那、你千万注意安全，要不你回去把麦麦带过来吧，带到我们使馆来，我看那些人还敢追过来撒野不成？”

　　柯青裁很浅的笑了一下，“放心吧，他们不可能抢走麦麦。以后肯定会带他过来的。”

　　庄捷在等待飞行器到使馆的过程中，像是有事，离开了一会儿。

　　他独自上了趟楼，去了柯青裁的房间。

　　这里的很多东西他没碰过，但具体有什么、摆放的位置，只要柯青裁在他面前动过一次，他就有清晰的记忆。

　　柯青裁在房间里还有一块光脑，跟办公室常用的那个不同，这个放在他的房里，他从来没用过，放得很深，只是一次他翻抽屉找东西时庄捷见过一眼。

　　现在庄捷上楼开了柯青裁房间的门，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光脑带走。

　　下楼时，他拨通了白秘书的电话。

　　“帮我向郑主席请求恢复闪银军指挥职，调配首都暂留部队。”

　　对方只稍作停顿，接着忽然问：“请问少校，是因为柯代表吗？”

　　庄捷下楼的脚步一顿，沉默片刻，说：“是。”

　　对方继续道：“郑主席有过交代，如果是因为柯代表的事，他特许您调配中心城机要安全处。”

　　庄捷愣住。

　　中心城机要安全处，那是郑杨的亲卫部队。

　　-

　　维和军的备用飞行器很快到达使馆外，最终只有柯青裁、庄捷和庞鹃三人上了飞行器。

　　紧要情况下飞行器不考虑舒适性，极限提速，柯青裁本就在硬撑，这里没人他便撑不住了，缩在座位里，倒在庄捷肩上，脑中一片天旋地转。

　　庄捷坐在他身边，把他半抱在胸前，用军服把他整个笼在里面，脸都几乎没露出来，连带自己的半边身子也罩住，然后在外套里面放安抚信息素。

　　庞鹃拆了一大堆营养剂、葡萄糖、安胎药剂，一堆条形包装撕开口，并成一把喂给柯青裁。

　　她才刚过来拉开柯青裁身上盖着的庄捷的外套，霎时退后一步，满脸排斥，“咦……讨厌的信息素，喏，给你，自己喂吧。全给他吃下去。”

　　庄捷没说话，接过了所有药剂，一条一条凑近柯青裁嘴边给他吃下去。

　　过了一会儿，柯青裁睁了下眼，看他一眼，有气无力的说：“没什么事，我休息会儿就好，你……别放信息素了。”

　　庄捷“嗯”了声。

　　柯青裁头晕心跳的感觉减轻了不少，但刚才瞬间的紧张消耗了大量体力，他没什么力气，有些睁不开眼，接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庄捷检查了一遍他的安全带，然后把军服外套留在他身上，站起了身，跟旁边的庞鹃说，“看着点他，有事叫我。”

　　庞鹃点点头，“好。”

　　庄捷出了客舱，来到飞行器的备用驾驶室，拿出了柯青裁房间里的那块光脑。

　　他用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贴片吸附在光脑上，解码器自动开始运作，光脑点亮并解开桌面锁定。

　　庄捷打开光脑储存系统，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找到了里面唯一一个视频，长达六小时十二分钟。

　　几乎是看到那个时长，同时他就皱起眉。

　　分娩过程怎样会持续六个小时。

　　他沉沉的吸了长而缓的一口气，然后才打开视频。

　　只是没想到毫无缓冲，第一帧就看到了一只带血的手。

　　画面起初有些歪，柯青裁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脸色白得不正常，他看着镜头，用带血的手调整了一下拍摄设备。

　　隔着许多年，那时的他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轮廓是深的，但骨相还包着柔软的肤感，线条稚嫩柔和许多，不像现在这样分明。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漂亮，但看起来甚至不如现在好。

　　那时的他眼神与现在几乎相悖，眼中有种看得出的尖锐，瞳孔微微向上，眼睑下缘露出些眼白来，眼角也是有些执拗的向下的，嘴唇绷得很紧。

　　调好了镜头朝后退开了些，他马上就成了微微低下头，任由刘海扫着眼样子，种种细微动作都说明他应该是长期处于一种拒绝、抵抗、孤立无援的状态。

　　然后他又朝后退开了一些，去床边坐下，瘦薄的锁骨和肋骨下面，突兀的鼓起了很圆的肚子，他的腿要分开些，咬着嘴唇，有些费力的用手撑着才好在床边坐下来。

　　庄捷眉心蹙紧。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受到良好的照顾，肚子那样大了，他人却有种很强的剥离感。

　　如今的柯青裁是谦和沉稳的，外交官与父亲的身份在他身上都能很好的融合，他与他孩子交流时很自然，从不避人，所有人都不怀疑他是个温柔的好爸爸。

　　但视频中，他怀着这个孩子，却像是丢了刀鞘的一把刀，孤零零的立着，尖锐又易折，好像不得不带着身上的孩子藏在某个角落里，许久不见天日。

第49章

　　镜头离远了些,庄捷才看到了视频中的生活环境。

　　当时的柯青裁处在一个很小的房间，放着拍摄设备的桌边半步远处就是床，他脚步都没动就能直接在床边坐下,那张床也很小,窄于他现在使馆卧室里的一米五单人床，床的另外一边就是墙了。

　　看视频的人都不需要产生想挪镜头的想法，足够看清整个房间。

　　看到这里,庄捷已经意识到柯青裁的一切可能都跟他设想过的不同。

　　特殊职业因素，外交官必备的条件苛刻，实际中现任外交官几乎没有家庭条件拮据的，并不是背景因素,而是外交官需要从小培养,眼界、世界级的格局、语言和不同种族文化差异,都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接触的。

　　庄捷没想过柯青裁曾经的生活条件这样拮据。

　　甚至不像有伴侣的样子。

　　视频继续,起初他脸上还没什么表情，两分钟之后，他攥住了身上的衣服，像是痛得厉害，人蜷缩在了床上,手抱着肚子，膝盖都蜷起来抵着肚子。

　　他蜷起来之后,庄捷才看到他白色的上衣后背处有一块深红的血迹,有一片肩胛骨那么大。

　　这个位置……

　　庄捷往前拉了几下视频，某一帧拍到了地上有把水果刀。

　　又拖动视频找了一会儿,他看清了柯青裁受伤的位置,果然是后颈腺体。

　　刀、腺体伤——但这间屋子只有他一个人。他会用刀划伤自己的腺体？

　　这尚未确定，接下来视频中,庄捷看到了omega阵痛的过程。

　　疼痛间隔了半个多小时，阵痛起来他在床上辗转翻身，看起来很难捱。

　　阵痛的间歇就脱力的躺在床上，很沉默，闭着眼睛休息。

　　休息了一会儿，他爬起来从床头摸出了一盒烟，庄捷本以为他烟瘾犯了，但很奇怪的，他把盒子里所有烟都倒在床上，甚至用手指碾碎了，然后人躺在了那一堆零碎的烟丝上面。

　　庄捷皱起眉，感觉不对。

　　庄捷知道现在柯青裁也有烟瘾，只是再次怀孕之后没再动过，但仔细回想，他似乎没有一次在他面前抽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