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点点头,伸出手,在地面轻轻敲击起来,声音很轻很轻,以确保对面无法听见。
而后,接收到消息的那人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只是,凌烛也好、中间传递者也好,都没能看到走出的那人面上青灰的脸色,腐朽、狰狞,肢体僵硬。
那完全不是活人能有的神采。
第12章
柳平城此刻倒好些。
裴远鸿解决了柳生离奇死亡一案,一众学子再不必担忧自身性命,对其敬服不已,大街小巷城里城外,除却对姜遗光的声讨外,就是对这位裴大人毫不吝惜的赞美。更有些书馆戏班子投巧,编了些什么天煞星求财下杀手,裴近卫英勇捉凶犯之类的大戏。
唯一不足的,便是那死囚姜遗光在牢中离奇失踪。但案子已经了结,这事儿裴远鸿也说包在他身上,没人会传出去。邹知府保住了头上这顶官帽,自是感恩戴德,思量着这人给雅贿不收送美人不要,听说这位爷爱听戏,便特意请裴远鸿在自家府邸听一折子。
虽说邹知府为避免自己态度看上去太谄媚而叫戏班子把里头人名和几句唱词改了,又一个劲儿唱皇恩浩荡。但台上台下谁不知道知府真正要奉承的人是哪个?
台上唱一段,台下众人就夸一段,真真儿是天花乱坠,口若悬河,直把裴远鸿吹成了天上武曲星下凡,人间包青天再世。
裴远鸿倒坐得住,甭管那些人说什么,眼皮都不抬一下,台上花旦媚眼如丝,腰细如柳,愣是一点没看进去。任由池中亭里丝竹悠悠锣鼓阵阵,他独自一人硬生生在着喧嚣场坐出了方寸清净之地来。
“裴翁,您看这戏——”邹知府语调上扬,喏喏问道。
身着玄色曳撒的男子押着茶盏,一点点用杯盖往茶水边画圈,闻言总算给了邹知府一个眼神,起身冷笑:“阿谀谄媚之辈,俗不可耐。”
说罢,他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场面为之一静。
拉二胡吹笛子敲锣鼓的,台上正甩水袖的,都僵了僵,该不该继续。邹知府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挤出一个笑,让人把戏班子叫下去,独自愤懑。
柳平城里的风气也是由他扬起来的,裴远鸿没说什么,他便以为对方吃这套。现在看来……他根本不领情。
戏班子班主心道不好,本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了,就见一小厮急匆匆往后台来,叫他们的赶紧再换批人装扮上,准备准备唱别的戏,以免惹了贵人不高兴。
班主犯难,生怕出错,小心问:“也不知贵人爱听什么样的戏?小人们才好备着。”
那小厮说道:“贵人什么样的戏没听过?知府老爷叫你们来,是听说你们有点新花样,最近新排了什么戏,有还不错的便准备着。”
这么一说班主心里就有门儿了,连连应诺。小厮得了准话,回去禀报。
知府好说歹说才把人说回来,丝竹声重新悠悠响起。裴远鸿不过冷冷他,叫他长些教训,并不打算真闹翻,便又坐了回去,任凭大戏开场。
开场便是一娇弱白裙女子踩着鼓点儿出来,一双柳眉下翦水秋瞳格外动人。小花旦装扮素净,长了一张轻愁的脸,倚在窗边叹息,好似在思念情郎。
直到她唱出第一句,众人才恍然大悟。这女子忧愁并非未情郎,而是为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叹息。她叹息自己一介弱女子,流落青楼,叹息这日子好似笼中鸟儿,靠美丽的羽毛和歌喉博得人宠爱,可若红颜老去,她又能依靠谁?
她唱得动人,这出戏又新奇,从未有人听过。便是上茶点的婢女离开时也慢了几分脚步,细细去听,跟着哼两句。
白裙女子唱完了,小丫鬟打帘进来,神色紧张,与此同时,原来慢悠悠绵长的乐曲也换成了小鼓点急促敲击。
“将离小姐,不好了,有女客要找你。”翠衫丫鬟声音清亮地念出这段词。
她年纪小,一派纯挚天真,很是惹人爱。台下一众人都露出了笑,又为将离姑娘担忧。
女客到访?
女客来青楼寻妓子,必然是因家中男人,被寻麻烦的妓子总是要被这些婆娘弄得失了颜面,实在是妒妇!
不知有多少男人开始担忧起貌美柔弱的将离姑娘来,连一开始只是为了奉承的邹知府也沉迷进去,没有看到裴远鸿隐隐发青的脸色。
将离……又是将离。
他追寻过姜遗光踪迹,自然知道他卖的这话本,可姜遗光已经入了那镜中,卖给书馆老板的话本还未来得及印,这戏班子哪里得来的戏本子?
“戏本子哪儿来的?听着不错。”裴远鸿总算露出个笑,夸赞道。
他养气功夫一流,瞬间变了脸色,邹知府没察觉到,乐呵呵让人把班主叫来。
老班主两鬓已经花白了,颤巍巍作下一个长揖,他以为能领赏,乐呵呵答道:“回贵人话,这是小人那婆娘拾来的一本话本,小人觉着不错,看上去像是自家写的,找不着人,又实在觉得这故事不错,就厚着脸皮改成了戏。”
“哪儿捡的?”姜遗光住的屋子被衙役们全部翻过,一页纸都没落下,况且书这东西可不便宜,寻常人家轻易不会丢弃,这老汉能去哪里捡到一整本书?
老班主笑道:“正是城外东边走不远处的一道山坡上,小人那婆娘本想趁雨后去捡些菌子,无意间发现了这书,便拾了回来。”
山坡?
裴远鸿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自己去城郊的那次打猎。
山坡孤坟、乌鸦、大雨……
裴远鸿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似乎……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并往未可知的方向滑去。
他再顾不得听戏,匆忙说了声,大步流星往马厩走,骑上马便急匆匆出了门。
放在以往,知府少不得要留他,只是这会儿大家都沉浸在台上戏子绵长高亢唱腔中,没有人睬他。
裴远鸿不管不顾一路往城郊去,马儿跑得飞快,似一道黑色的风从邹府大门刮出去,吹过数道长街穿过城门。
四周格外寂静,鸟鸣声也无。他不断搜寻着,总算找到了那天碰见的山坡。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山坡顶,孤零零坟包中央陷下一个大坑,坟碑已然倒塌。
坟包周围,有一道长长的爬行的痕迹。
第13章
姜遗光尚不明自己福灵心至下写的话本被改成了戏本子,也不知又发生了何等诡异的事件。
他被堵在原地,无法行走。
但巧的是,正因車和兵两枚棋子挡在身前,反而阻止了对方的炮直接将自己吃下。
青袍考官又转去了其他地方。
不出意外,己方现在两枚兵子都前进了一步,其中一个吃了一枚敌方鬼棋,还有一枚位于九线的兵停在原地。
他在思索一个问题。
既是厉鬼执念变幻成的考场,又以人与鬼为棋子。
那么……在人反应过来前,到底是谁在下棋?
是被充当为棋子的鬼本身,还是在这些鬼魂之上的厉鬼?
若有什么事物操纵着棋盘,那……活人也应当被操纵着。可根据那两枚兵子的情况看,并不像是被操控。
这样一来,很有可能是棋子自身行动,即便没有活人,它们也会避免出局而不断厮杀。
姜遗光觉得有些意思。
唯有在这个时候,鬼和人都面临着公平。
都是棋子,都会“死去”。
鬼会和人一样害怕,一样思考吗?
不仅仅是他,场上所有还活着的棋子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
究竟是谁在下这盘棋?
将才方映荷已试验过,人棋能消灭鬼棋。这让他们安心了不少。但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普通棋子可以消灭,棋盘上,最重要的将帅呢?
他们真的能吃掉对方的将,从而赢下棋局吗?
两方都在用自己的手段沟通着,没有人敢说话,但自从发现出声并不违反规矩后,场上就接连不断响起密集又规律的敲击声,以此传递信息。
青袍考官再度到来。
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原本走完一圈来到姜遗光所在号房还需至少大半白蜡燃烧的时间,现在白蜡燃了短短一小截,姜遗光就再次从号房边缘看到了考官的身影。
是因为棋子变少了,所以它的速度更快了吗?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姜遗光被堵在角落没法参与,索性不参与,隔着窄小窗口远远看着不断接近的考官,他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既然人棋与鬼棋可自行对弈,也违背规矩便会死。
那为何……要有考官?
容楚岚在信中告诉他,每一次死劫中一定会有所提示,不会有完完全全的死局,不会让他们陷入必死的僵局。
姜遗光见着越来越接近的青袍身影,站起身来。
考官,又是作何用处的?仅仅是帮人传递消息吗?
它会不会是破开棋局的关窍?
那些本该镇守的鬼衙役又去了何处?
另一厢,柳平城郊外。
裴远鸿忽然觉得有些发凉。
今日无雨,可天空并不晴朗,灰蒙蒙的好似罩着层雾,惨白且阴沉。
往年早春,不论何处都长满了绿茵,鲜花遍野,人们爱在上巳节这一日祭祀,或来郊外游春宴饮。可今年的早春有些不同,一桩杀人案令城内人心惶惶,即便凶手被捉住,学子们欲要游春庆贺一番。可这城郊的景色依旧如寒冬中那般萧瑟,叫人没兴致。
太过寂静。
原还有鸟鸣,现在连乌鸦叫也没了,葱绿树林的绿意似乎过于浓郁,深绿到将人能完全包裹在其中,一点声音都传不出去。
裴远鸿总算冷静下来,手中长剑已出鞘,一面后退,一面警惕地环视四周。他的目光一直不间断地扫视着那座崩开的坟墓。
一旦有异动,他就会立刻逃走。
方才太冲动了,简直不像他自己。裴远鸿也不知为什么,在一听到将离这个名字的瞬间就完全失了神智,冲动地跑来,甚至连一个侍卫也没带。
柳平城郊的诡异还未来得及上达天听,他若死在这儿,又有谁能去禀报?
方才他来得急,匆匆忙忙把马儿系在不远处大路边的树上。裴远鸿一步步往后退,从树林中退出来,直到脚踩在大路上才感觉好些。
但令他目眦欲裂的是,原本拴在树上的马不知何时竟死在了前方路边!死状格外凄惨,大股大股浓稠腥热的鲜血从马身上涌出,不断渗入脚下土地,又往大路中央蔓延。
涌出的血实在太多,早已超出了一匹马该有的份量。更诡异的是,马儿才死不久,可那具尸体上已有浓烈的腐臭气息喷薄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