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视一笑,一同离开。
端午赛龙舟,何其热烈的赛事。城里几乎大半的人都聚到了河边,还有好些妇人往这边庙里去上香,拜五毒娘娘、拜钟馗天师,拜屈原、曹娥、蚕神、农神等。
随便往街上看去,都能见着他们身上佩戴着艾叶香囊、五彩线络子,一些人捧着粽子吃,还有些小孩穿了虎头鞋,互相碰咸鸭蛋玩儿。
“你很想出去?”姜遗光问。
他躺在床上,浑身发热,眼神却清明,窗户打开了,六郎的眼睛时不时向外瞟,他便问了一句。
六郎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小郎君你躺好,我就在这儿。”
姜遗光语气平静:“你去吧,有外人,我反而睡不着。”
六郎觑他脸色,瞧着不像是虚弱的样子,姜遗光又问了一句,他才大胆道:“那……我先去看龙舟?等龙舟赛完了我就回来?”
“去吧。”姜遗光道。他确实不需要什么人照顾。
六郎高兴极了。他一年三百六十日,足有三百日都是在水上跑,这样热闹的时节总是和他无关,他愧疚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看热闹的念头占了上风,告声罪后,轻手轻脚跑出门去。
姜遗光静静躺在床上,半晌,合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有人敲他窗户。
姜遗光坐起身,掀开床帘看去。
敲窗的是个女子,露了大半张脸出来,瓮声瓮气道:“你房里煎了什么药?太熏人了,熏得我家小姐不舒服。”
姜遗光静静地看着对方,没说话,良久,他把床帘一拉,重新躺倒下去,盯着床帐发呆。
那女子急了,又敲几下窗户:“你房里药味太浓了,熏得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你快点把药喝了,那火炉叫小二拿下去。”
姜遗光翻个身,不理她。
女子见姜遗光没有动静,气狠狠地用力一拍窗:“你喝不喝?你不喝信不信我进来把东西给你砸了?”
姜遗光依旧没说话,手里已经取出来一面冰凉的小镜子,放在枕边。
他的客房在三楼,窗边临了一条街,那女子又是怎么探头到窗口的?
那女子敲了一阵,气闷不已,恰巧这时房门也被敲响了,女子顿时如一缕青烟般消散。
门外传来店里小二的声音:“客人,我家大娘子让我给你送茶点来。”
姜遗光早已合上了眼睛,无所谓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轻轻合上,又低又轻的脚步声从外走近来,小二把托盘放在了桌上:“我放这儿了?”
姜遗光闭着眼,嗯一声:“多谢。”
他很少生病,对这种感觉格外陌生,身上失了力气,又热又冷,闷得厉害,困倦,可又睡不着。
他等了好一会儿,那店小二却没走,反而更加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
姜遗光动了动,摸上枕头底下的针线包,一句话没说,放平了呼吸。
小二掀开了床帘,问他:“客人,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茶点?”
姜遗光睁开眼,正对上那小二放大的、俯身问候的笑脸,探着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唇角扬得老高,那双眼里却毫无笑意。
“客人,您想吃什么茶点?”他又问了一遍。
姜遗光不答,他便伸出手去,把放在床边架上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叠几叠,轻柔地盖在少年额头上。
他分明是个男人,动作却带了些女子的柔媚之态。但那小二更怪异之处在于,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反着的。
衣领交衽、腰间系带,全都扎在了后面,乍一看,还叫人以为他的头被人拧了过来,可是看他手脚好好的,就知他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衣裳正反背过了穿。
姜遗光没说话,拿起镜就往他脸上照,好一会儿,才放下镜子。
小二睁开眼睛,还在纳闷自己怎么跑到客人房里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然诡异地反着穿衣裳,顿时惊骇地大叫一声,连告罪也忘了,冲出房门去。
姜遗光这才坐起身,手帕重新扔回水盆里。
白净的布帕丢进去,渗开一点绿色的东西。凑进去细细闻,还能闻到湖底水腥味儿,和水底藻类的气味。
像是水底石头上长的苔。
姜遗光把门重新关上,折返回床边,慢慢地,闭着眼睡着了。
……
每年的龙舟赛,当地知府、县令老爷都是要观赏的。有些官老爷一时兴起,还能给夺标的船队好些打赏。
除此外,不少文人书生也爱去,要是借此机会作出一两首诗能得了大儒们青眼,或得官爷们指点,岂不更妙?
即便没有,在这时日邀同伴一同观看,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联句、作话、制谱,都是一桩美事。
还有人惦记着昨晚的毓秀姑娘,但更多人已把她抛在了脑后,只兴奋地讨论今日这些船队有哪支最可能夺标。
岸边终点处,竹竿上的锦标鲜艳飘扬,只待有人将它夺下。
望江楼最高处,房间里坐了好几人,正是一众学子们热切的目标——
“仲先,这回可是老夫赢了。”已生鹤发的白冠文笑呵呵拣子。
棋盘上,黑白子胜负分明。
输了的那人正是本地县令,摇头笑道:“是小官棋艺不精。”他望一眼窗外,指指那在岸边蓄势待发的二十八条龙舟,道,“今日龙舟赛事,好生热闹,先生可要去看看?”
白冠文摇头笑:“老夫年纪大了,挤不得,在这楼上看看就好。”
正此时,县主簿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笑,却冲县令使了个眼色。
县令一怔,过不久,寻了个由头出门去。
“又有何事?非要在今天说不成?”县令怒极,难道他不知道白冠文白大儒能来这么个小地方,是多么难得的事儿吗?他不趁今日佳节和白大儒攀些交情,还等什么时候?
主簿也急切不堪,凑过去低声道:“今早就有人来报官了,一连来了十九个,道他家有人暴毙,尸首都拉来了,放在县衙门口不肯走。下官没法子,只能叫人把那些人全都搬进来,再将他们寻由头先关起来,以免闹大。”
县令嘴唇哆嗦两下:“你说多少?”
“整整十九个!全是书生。”主簿用恐慌的眼神看他,“其中一个,还是老爷您夸过的县案首丁阕行。”
县令顿觉天旋地转,撑着扶手站稳,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书生大好年纪怎么会就这么暴毙,伸出手,发现自个儿手也在哆嗦,道:“先……先稳住,等本官招待了白大儒,回去再议。”
“决不能传出去,不能让那群学子闹起来。”
主簿苦了脸应是,嗫嚅片刻,还是问:“老爷,那些尸首……实在怪异,可要请一座菩萨来?”
县令横他一眼,眼神如刀:“什么菩萨?不过几具尸首,就把你吓破胆了?你要怕,就请些钟天师像压一压。”
那头,龙舟鼓点已经响起来了,密如雨点势如雷,县令不耐烦再和他纠缠,喝令他不许再扫兴,才重新整了整衣冠,笑着进门去。
主簿愁眉苦脸退下,县令老爷和几个上头都在望江楼作陪,县衙里能管事儿的只有他。他叫车夫往县衙里去,又命小厮去请了几幅钟馗像。
这一路人倒少,大家全去看龙舟赛了。那急急如雨的鼓点好似敲在他心坎上,叫他喘不过气来,直到离那鼓点声远了,主簿才觉好些。
马车停在县衙门外,他带了几个衙役进去,不一会儿,小厮抱了一大堆钟馗像回来,堆得他几乎走不动道儿。
几人一人一幅打开了,持着它往里去,画卷上,凶神恶煞的钟馗模样叫主簿格外安心。
县衙里头静悄悄。
今日没人状告,县衙里只有几个人当值。再往后监牢里,才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主簿可不管那些哭声,领了人往停尸库去。
越往里走,越觉清冷,冷意密密麻麻攀上来。主簿怕得厉害,还要强撑出不怕的样子,那几个胆大的衙役也感觉不对劲,惊惶地眼睛左右瞟。
谁也不敢说话。
很快,停尸库到了,仵作打开门,一股阴凉冷气扑面而来。
从外往里,能看见里头整齐摆放的十来具麻布裹着的尸首。
外头风也大了起来,呼呼往里吹。主簿一想到底下人禀报的那些就忍不住发抖,指使了衙役往里去。
“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进去以后,一人一张盖上去,四面墙也贴上。”主簿大着胆子开口,“还傻站着作甚?等县令老爷回来了亲自贴不成?”
那几个衙役心里骂娘,面上不敢说什么,拿了东西往里走,其中一个机灵,先往墙上贴。剩下两人骂他抢了先机,还是不得不把钟馗像连同黄符纸、朱砂染的红丝线缠裹上去。
三人都是大老粗,哪里做过这么精细的活儿,更不用说他们大多也知道些什么,越干心里越害怕。
其中一人缠了线俯身要去拿米浆糊,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他摔着便摔了,偏偏伸出手去要扒着东西站稳,一摔之下,其中一具尸首上盖的布扯落下来,那黑黢黢的尸体也骨碌碌往外滚去,恰巧滚停在站在门槛边的主簿身前。
主簿躲闪不及,直接和那微微睁眼的尸首对视上。
那一刹,浑身血好似都凝固了,主簿跌跌撞撞后推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原地,叫都叫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快……快给他盖上……”
却原来,那尸首实在诡异,原本是个白净的书生郎,可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上,都长了密密麻麻如芝麻粒一样的又细又小的黑洞,一颗又一颗,细如针尖密如蜂巢。
叫人一看,便禁不住浑身发寒,脑袋也发晕起来。
第104章
姜遗光一觉睡到了下午。
再起来时, 额头已经不发热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了许多。
其他三人还没回来,姜遗光便自己下楼去。客栈里没什么人,大家都去看龙舟赛了, 大堂里空荡荡地摆了七八张方桌和条凳, 屋里四周角落都插了艾草, 挂了五彩线打的香囊,满是草药香,再不见蚊虫。
小二还有些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衣裳反着穿,还古怪地出现在客人房间里。但客人下来了,他也不能多懒,磨磨蹭蹭上了一壶茶后,飞也似的往后厨跑去。
因着端午, 后厨做了五黄,一并端上来,黄瓜、黄鳝、黄鱼、咸蛋黄、雄黄酒,厨子知他身体带病, 怕他口里无味, 又见他年纪不大,节时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在异乡, 心里很是同情,便多上了些酸甜口的果子。
姜遗光没什么挑剔的,他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 自个儿把饭菜吃完了, 天色渐暗,小二点起了壁上油灯, 此时才慢慢有人回来。
一连来了十几个书生,打头那个身上带了酒气,哼着小调进来。
小二一见,连忙上前迎进来,把几张桌拼一块儿,好叫他们能落座。
寺庙逛遍了,龙舟赛完了,县令老爷给祝了词,赏了银子,同河边那些个书生才女们吟诗作画过,吃过粽子和五黄,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一点,毓秀姑娘没了。
那些个书生喝了酒,酒气上头,读书人的仪态也没了,进来后坐在厅里就开始落泪,怀念毓秀姑娘。
这个集世间女子才气于一身,人如其名,钟灵毓秀的女子,却不明不白失了性命。她就像那洛神,只存于梦中,不叫人间见白头。
说着说着,少不了谈及昨晚那贪财好利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