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生愤愤不已:“那厮生得齐整,谁知眼里只有黄白之物,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若在下再见着他,定要好好同他理论理论。”
其他人纷纷赞同。
姜遗光坐在角落里,正背对着他们,昨夜昏暗,也并无太多人看清他身形样貌,是以这群读书人根本没认出来他们口中讨伐的人就和他们坐在同一家客栈中。
小二来回跑了好几趟,总算把十几人要的茶水点心都上齐了,这才能坐下歇歇。
账房拨弄着算盘,算珠啪嗒响。天渐渐暗下去,白日出去的客人还没回来,油灯微弱的火光闪烁,从上边投下一点晃动的暖光,落在乌木色方桌上。
小二等得久,那群书生除了喝茶也不要旁的,渐渐打起盹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门边。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未归。
兰姑和黎恪还在镜中,未归。
晚风已将大开的两扇门吹合起来一扇,一边照着油灯并不多的暖光,将上头每一分裂纹都照得朦胧又清晰。另半边却黑洞洞的,从里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终于起身往楼上去。
他没有拿桌上小二准备的灯,而是自己静悄悄离开,他步子很轻,踩在客栈里那据说已经有十来个年头、被踩得光滑油亮的老木梯上,也没有一声吱呀响。从阴影中,悄声往上去。
他向来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坐卧行走,不发一言,也少做出吸引人的事。他一直都像道藏在墙边的影子,无声无息,注视一切。
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像影子一样的单薄安静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那十多个书生依旧在说话,尽兴抒意,声音或高亢,或低沉,却都在二层昏暗中站着的少年投来一眼的刹那噤声。
一张张模糊的脸,齐齐仰着,扭头看向姜遗光。黑白的眼睛,瞳仁涣散,并不分明,他们也和姜遗光一样安静,安静到只用早已经死去的眼珠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向楼梯上的少年郎。
阴冷冷的,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
大风终是忽地将哆嗦的另一扇门也砰地吹上,砰一声响,靠墙打盹的小二猛地跳起,慌忙抬头,却见大堂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桌残茶。
掌柜还没回来,账房先生和自己一样趴着睡着了,小二松口气,忙去收拾。
一抬头,又看见没点灯没挂灯笼的二层楼道口,那儿静悄悄站着个人。
他的脸很白,在黑暗中也白得叫人能看清五官。
小二骤然间骇一跳,好悬没叫出声来。
“公,公子?你怎么在那儿啊?”他又认出这就是白日那个古怪的小公子,挤出笑来招呼一声。
姜遗光正好转身往下走,一步步走到亮堂的厅内。
“我正要出门。”他说。
经过那拼起来的几张桌子时,姜遗光侧头看去。
十九个杯子,茶水满满当当,却没有了一丝茶香,即便是冷茶也不该如此。
点心原样摆着,一块没动,只是也和茶水一样,失了香气,他从身边经过闻去,还能闻到一点好似被水浸泡多时的水底腥臭气味。
据说,鬼魂是不吃活人食的,只吸食物中的“精气”。当精气被摄走,饭食会变得无味甚至烂臭,生人再不能吃,否则要染病。
一共……十九个鬼?
姜遗光往外走去。
从一室暖黄烛光中,又融入了夜色里。
他想知道,死的是谁?
这样多的书生,穿着打扮都是本朝人,还知毓秀一事,应当新死不久。
白日的热闹到夜里也延续着,越往南,宵禁越不严苛,有些地常有夜市,如今日,这个小县城便恰巧赶上了逢圩日,圩场从早开到晚。
往出走几步,便能听得沸扬人声,再进了街中,人流如织。街头巷尾高挂灯笼,因今日端午,做成龙形的、外壁描了曹娥像、五毒娘娘像的灯笼更多。往来人嘴里说的、耳边听的,俱是欢声笑语,少有的哭声,也是孩童吵闹着要买个吃的玩的。
热烈,喧嚣,难得自在人间。
姜遗光挤在人群中,往县城里有名的茶馆去,偶有少女红了脸想赠香囊帕子也一并忽视了。
六郎说,那儿有个说书人,专门说本地和邻近城池的古怪事。若那十九个书生的事成真,想必会有人传。
……
禹杭州。
赤月王心慈仁善,只将那贪官知府抓了起来,听说还关在房里好吃好喝供着,传出去,百姓们都要夸一句赤月王的仁慈。
他手下人却有些没收住。
不小心把周知府的夫人打死了。
赤月王心里明白,有些人骨头软,命也薄,用刑是不行的,只有抓着弱点逼他就范,才能叫对方乖顺。
搜遍整个周府,其他人都在,独独不见了这位周大人的儿女。手下人只能拿周夫人威胁,谁知不小心把人弄死了。
赤月王便知道,自己泄露了风声,叫他察觉到什么,提前把人送走。
说不准,还把虎符也带走了。
他知道,兵都在将军手里,要调兵,需要拿两块一样的兵符对上,对上了,就可调用千军万马。
只可惜,赤月王让人遍寻周府,也没找到那东西。
周知府痛若断肠,伏在老妻身边哭,周夫人离世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一并带走了般,整个人老态得不成样子,散了头发赤着脚浑身脏污地大哭模样,叫人心酸。
赤月王也不免心软。
他依旧带着憨厚的神情,甚至亲自蹲下去劝他。
“说出虎符在哪里,或者,说出那东西怎么打开,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你的夫人也能入土为安。”
他手下能识文断字,据说曾经还是个秀才的军师,找到了周知府没来得及毁去的文书、卷宗等物,喜不自胜,整日在书房里看。最近,更是拿了一盒贴了封条的卷轴来,恭敬又高兴地说,里面定有大机密。
否则,不会用这样的密盒去装。
这种密盒内有关窍,如果不是按着特定的方法打开,里面的纸张会立刻被毒药腐蚀干净。
赤月王的好心并不能让对方领情,周知府只跪伏在老妻身边,呜呜咽咽地哭,谁说话都不听。
被抓着手脚扯远了捆起来,还要哭嚎,哭到背过气去,请了大夫来看也没用,醒了继续嚎。
连大夫都说,忧思过重恐伤身,不是长寿相。
赤月王暂时撬不开周知府的嘴,又不能像对待之前几个县令一样,直接丢给当地老百姓。他还需要周知府和朝廷拖延。
他放出了消息。
整个禹杭,有能解密锁的木匠都可以来,只要能解开一个盒子,就赏黄金百两。
他知道一些人不会信,先让手底下人做了场戏。
仿着古人说的个什么立木为信,在城门口立了根圆木头,任何人只要能把木头搬到知府府上,赤月王就会给他五十两银子
一开始无人敢去,手下人伪装来了,扛着木头在众人看不要命的怪物一般的眼神中进了周府。
没多久,便一脸喜色地出来,手里捧了沉甸甸钱袋。
这下,大家伙都信了赤月王说到做到,说赏赐银子,就一定赏。
这回,街边贴了不少“王榜”,只要撕下,就会有守卫带撕王榜的人过来。
只是,那些人全都没能打开。
今日一大早,府城正大街的王榜边已经没几个人围着了。
守卫亦觉无聊,靠柱打盹。
忽地,有个瘦高的男人,直直往这边来。他的步伐很轻,迈步很大,轻巧又快速,一眨眼的功夫,来到了墙边。
当着守卫们和聚上来围观的老百姓的面,伸手撕下王榜。
守卫一抖,也不困了,连忙叫来换值的兄弟,自己把人带到一边,先盘问,叫什么名儿,从哪来,家中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是不是真有把握等等。
那人瞧着是个好脾气,一一答了,末了添一句:“解了那锁,我能见着赤月王吗?”
守卫见他说起赤月王就眼睛发亮,以为他想借此当个官儿,唬他:“当然能,大王会亲自嘉奖你。”
洛妄点点头。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第105章
这是洛妄吃得最艰难的一只烧鸡。
为了一只烧鸡, 他一路打听往下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传闻中的赤月岛,还想在岸边找机会过去呢,就听说赤月王已经不在岛上了, 带了人去禹杭, 他又不得不跑回禹杭去。
一到禹杭附近, 就听说赤月教的人已经拿下了知府。有的说把知府一家全都杀了,还有的说赤月王心慈仁善,知府老爷还好好关在府里。他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决定先进城看看。
这回进城就难了,赤月教的人担心城外有细作,进进出出都查得严,要不是他明面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地方,恐怕还进不来。
谁会怀疑一个乞丐呢?
他先回了一趟城隍庙, 庙里原先捡他骨头吃的乞儿们都不见了,听说他们被赤月教的人捡去了当卫兵。洛妄在外面时,还真看到了其中几个人,围着个老妇人抢她身上的珍珠串。
周知府住的大房子外, 也全都是赤月教的人。
听说赤月王就在里面, 他用的杯子都是金子做的,身上穿的衣服是摘了天上云朵织的布, 他就是老天爷的另一个儿子。
要杀掉老天爷的儿子,首先要进府去,要能靠近他。
洛妄窝在城隍庙里的稻草堆上想了很久, 才想出这个好办法。
他肉疼地拿了钱, 让巷子里一个阿婆给自己做了干净衣服,又叫她帮自己绑好头发, 才来到街上,光明正大地撕了王榜。
为了烧鸡……为了烧鸡……
做衣服的钱可比烧鸡多多了。洛妄很想反悔,可他都答应了那个人,心里说再多次,两条腿依旧往府里走。
他还没进过这个府呢。
比住过的所有庙都大,就是人太多了。
洛妄拿到了那个盒子,他装着很懂的样子,要人给他安排一间房,要纳鞋底的粗针,要锤子剪子小刀等等,还叫那群人不许来打扰自己。
他摆的架势越高,那群人越觉得他能开,要什么都拿来了,送进房里后,门一关,再没人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