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朝着那些人走去。
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回避,指指点点,还有一些想伸出腿来给他使绊子,被姜遗光及时避开,自个跌倒在地后,愤怒地指着他大骂起来。
在小镇门口被中年男人嫌弃的那个年轻男人走到一处小摊前,蹲下去买菜。
卖菜女背后也顶着大肉团,坠在脖子后生疼,不得不用布条包裹好,就像背着孩子的妇人一样。
周边小摊贩们都离她的摊位远远的,生怕惹上一点晦气。
那位卖菜的女孩却好似已经习惯了似的,对其他人时不时投来的轻蔑恶毒的目光视若无睹,等那男人来买菜,才向男子露出一个笑脸。
“今天要买什么?我摘了些荠菜……”
“一样来一点吧。”年轻男人面色疲惫,也露出了个笑。
他们被镇上所有人排挤,因为他们不孝顺,丢了穆云镇人的脸。
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卖菜的年轻女子一样称了一些,拿稻草捆扎好,正要交过去,脸色微微一变——她看到了不远处明显冲着他们来的姜遗光。
她以为又是跟以前一样来闹事的,浑身绷紧了。
等她看见,姜遗光身后随着步伐微微甩动出来的又细又长的根茎,才放下戒心。
“二位,我是从外地来的,进镇后就长了这个……”姜遗光把那条脐带一样的东西拉到身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想问你们一些事,可以吗?”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卖菜的女子和摊前的男人都有些为难,在姜遗光几度央求下,还是答应下来。
老实说,他还以为这个外来的少年要问些什么为难的事情,没想到只是想问清楚穆云的墓到底在哪。他称自己想过去祭拜,以尝试能不能让背后的根茎收回去。
卖菜的女孩指给他看。
“从这里一直往后走,再朝右拐两个弯,那里有一片房子,是穆云老爷的老家。穆老爷生前爱民如子,又清廉,所以才住那样的房子。他膝下没有孩子,穆家也没人了,所以只有镇上的人时不时去修一下……”
“至于穆老爷的坟……”女孩咬咬牙,“你还是别去了。”
姜遗光:“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去吗?”
来买菜的男人一直很沉默,这时也终于忍不住回话:“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去那里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是因为我们不孝顺,他的在天之灵才要这么惩罚我们,老老实实赎罪,不要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姜遗光直视他,问:“冒昧问一句,你做了什么?才要被惩罚?”
年轻阴郁的男人被追问,脸色不大好看,还是告诉他:“三年前,我母亲令我以七出之罪休妻,我不愿意,起了争执,第二天起来后,就长出了这个。”
“之后,不论我如何向母亲赔罪,又休妻命她归家,我的惩罚都还在,没有变少。”买菜的男人死气沉沉地转看向姜遗光,“所以,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姜遗光微微摇头,又看向卖菜女子。
卖菜的年轻女子苦笑一声,道:“父亲要我嫁给本地一个人做妾,我嫌他大了我二十岁,不愿意,和父亲争吵过两句,醒来后……我也遭到了惩罚。”
“只是后来……那人也不愿意娶我了,我想赎罪也没有办法。所以……我才顶着这个东西一直到现在。”
谁让她要和爹爹顶嘴呢?
也是她活该,落到这个地步。
卖菜的男人转而问姜遗光。
“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我也想知道。”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殁了,父亲在我三岁时,也去世了。”姜遗光看向他们,语气平静,却似乎在隐喻着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孝之举,所以才想去祭拜,问一问。”
卖菜女子沉默下来,她很难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可看着姜遗光认真的脸,却又不得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
那个年轻男人反而无法接受,难以置信地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姜遗光。
“怎么可能?你……你没有?”
姜遗光道:“我没有骗你。”
年轻男人嘴唇都在哆嗦,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你肯定做了些什么事情,你还有没有其他长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你肯定有!”他斩钉截铁道。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罪孽,却被告知,这惩罚很有可能是错的,他几年来受的屈辱……很有可能都是白费?
这让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
甚至于他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脱罪的喜悦,而是惶恐,还有愈发高涨的愤怒。
“你不要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想来挑拨离间的。你是谢锦那边的人对吧?你回去告诉谢锦,他别再来试探我们!”
听到谢锦这个名字,卖菜女子不像男人那么厌恶,眼神却也多了几分复杂,张张口,还是道:“如果你真是谢锦那边来的,还是回去吧。我们已经认命了,不想再折腾了。”
姜遗光问:“谢锦是谁?”
“还装模作样!”买菜男人冷哼一声,提了自己的菜就走,临走前,对卖菜女子劝道,“别理他。”
等男人走了,姜遗光继续问:“谢锦是谁?我该怎么找他?”
说话间,他脖子后的脐带尾部已经长到了两岁孩子的大小。
其他人根本没有长得这么快的。
长得越快,代表越不孝,那群人看姜遗光的眼神也越发恶毒。
卖菜女人看着姜遗光背后几乎肉眼可见长大的肉团,脸色也有点发白,咬着牙摇头。
“你告诉我,谢锦是谁,在哪里找,我就不为难你,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直缠着你。”姜遗光轻描淡写地威胁道,“或者,我去追上刚才那个男人……”
“你别去!”年轻女孩痛苦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锦是镇上谢家人,他背上也长了这个……但是他不承认自己不孝,他还嚷嚷着要把穆云的坟给……给……”后半句话那女孩支支吾吾没说出来,换了个话头接着说下去。
“反正,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不孝,但那谢锦不愿意承认,还有一小批人也跟着他,说这病其实就是诅咒,不只是他们有,如果不把穆云身上的诅咒除了,到时,镇上所有人都会长……”
“谢锦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谢家没什么人,谢锦的爷爷不管事,所以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她说话声音很小,应当是怕周围人听见。
姜遗光听罢,又问过谢家在何处。
女孩嗫嚅道:“其实……就在穆家老宅边。”
“谢家有钱,谢锦的父母在穆老爷归乡后就把那片都买下了,要不是穆家老宅不卖,谢锦也要买下,听说他一直嚷嚷着,要把那片地方买下来,拆掉……”
“要不是因为他这么不收敛,镇上的人也不会这么讨厌我们……”女孩叹气道,“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不认识谢锦,但是你不要和一起混……那样不好。”
“镇上的人会更讨厌我们的,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要被赶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姜遗光背上的肉团已经重新长到了三四岁孩子的大小。
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劝,礼貌地点点头,道个歉后,起身快步走了。
看样子,他就是要去谢家找谢锦。
谢锦就在家中。
他名声臭得厉害,没有人愿意卖东西给他,没人愿意和他做生意,要不是靠着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和手里招的几十个同样受了诅咒的人,他还活不了这么滋润。
正在家中喝小酒呢,就听说有个人想要见他。
下人还说,来见他的那个人也是受了诅咒的。
换其他人,谢锦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但换做同样受了诅咒的人,谢锦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连忙让人把他叫进来,发现是一位形容狼狈、可那张脸却让人过目不忘的少年郎,随口问两句,更是惊喜地发现他父母早就没了,不由得大喜过望。
看这帮人还说是不孝顺……他自认对父母恭敬顺从,如何就不孝顺了?什么破肉团子,还扯上孝不孝顺了?
若不是父母不在,他也不会如此行事。
更何况,就他的了解……穆云究竟是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忧思过度吐血而亡,还有待商榷呢?
谢锦当着屋内一众人的面说出这句话,满意的看到这位外来的少年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病重吗?”姜遗光问,“那会是因为什么?”他很好地做出了这副年纪常见的求知模样。
谢锦耸耸肩,笑得幸灾乐祸:“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他去世那会儿我还小呢,但我可听我爹娘说过,穆家家里头经常吵架,又哭又闹。就这还说什么孝感天地?哈哈哈哈——”
一屋子长了肉团的人跟着附和笑起来。
姜遗光也跟着露出微笑。
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在哪里才能知道当年真相?
这个诅咒……又和什么有关?
谢锦觉得新入镇的外乡人十分投缘,至少,他一来就没信这什么不孝惩罚的破说法,更是让他心情舒畅。
“不如这样,夜里我们去看看穆家老宅好了。”谢锦试探道。
穆家老宅的位置,恰巧就是先前姜遗光靠近后,心生不详之感的那一片低矮房屋。
他摇摇头:“还是不要,那里……我感觉有危险。”
谢锦脸立刻拉了下来:“能有什么危险?我还经常带人去呢。”
看着胆大,原来也是个怂包。
姜遗光平静道:“不论你信不信,我还是劝你不要去那里,那里真的会有危险。”
谢锦就不是个能听劝的人,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和手下人都去过,全都摸遍了,要是那位穆云真有什么神通,有本事的话,就来收了他。
姜遗光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他本意也不是为了劝阻,说过两句后,便不再说了。
晚饭后,天黑得很快。
镇上人大多不富裕,没什么要紧事不会点灯浪费油,早早就着夕光睡下。
谢家亮起的灯笼便格外显眼。
一溜儿灯笼,十几个人拎着,压低了声音,从谢家一路往穆家去。
姜遗光睡在谢家客房里。
他背后的肉团,已经完全长大了。
放在地上立起,能到他胸口,背着格外厚重,摸上去湿滑黏腻,轻轻触碰,便觉格外疼痛,只能放在身边,侧过身背对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