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欠我什么,我收了,反而显得她亏欠了我的。”
姬钺开口:“你就收下吧,三娘也没有其他人能给了。”
她曾在江湖中如雷贯耳,威名赫赫,她的朋友也遍布江湖。可她却偏偏隐姓埋名入了皇城,成了入镜人,最后不明不白、独自死在厉鬼手里。
实在太荒谬了,荒谬到可笑的地步。
想着想着,九公子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
不知到时候,我又会死在何处?我会像她一样体面地走吗?
九公子不确定。
黎恪也跟着附和:“你还是收下吧,即便不要补偿,就当做是她留给你的一份礼。”
姜遗光摇摇头,后退半步。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事,一方说送礼,不求回报,可等另一方收下后,却又在心里对那人生出各种期许,一旦期许没能完成,送礼的人又要失望。
也为此,他很少拿别人白送的东西,他宁可自己去抢、去争,也好过为了一件什么东西让别人自顾自对他生出期待,之后又失望。
其他三人实在没什么力气,黎恪隐约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免更悲哀,他道:“你如果暂时不愿意收,我先替你保管着……”
坐在床边的兰姑,眼帘微颤。
她听黎恪说过了,他和三娘去星州一事。他没有隐瞒,路上发生的事儿全都说了。
黎三娘,是自愿收鬼的,她不想再有更多人被厉鬼所害。
她……能怪谁呢?
怪黎恪?
是他要弄丢自己的镜吗?他也不愿意。
怪姜遗光?
可如果不是因为上次死劫,姜遗光不会和他们分道扬镳。
还是怪她自己?怪九公子?
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
偏偏就是这些阴差阳错,让黎三娘就这么没了。
三娘的死,和他们四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兰姑已经流不出泪了,昏昏沉沉后,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她最后摸了摸黎三娘已经泛冷的脸颊,总算说出了众人齐聚后的第一句话。
“天晚了,今晚我陪她睡吧,其他的事,明天……明天再说。”
近卫说,入镜人死后是不会变成鬼魂的,听说,他们的魂魄会在镜里,变成山海镜的一部分。也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大家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至于和死人共睡一晚会不会害怕、是不是晦气……在场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九公子深吸口气,任由带着凉意的风灌进胸口,叫他也清醒许多,“好。”
九公子先起身,拉了黎恪一把,他的手还要伸向姜遗光,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像撩到了烫手的火苗那样立刻收回了。
“我们先回去吧。”
黎恪把软剑系了回去,同样低低地说了声:“好。”
三人离开了兰姑的房间。
姜遗光走在最后,关上房门前,他对兰姑说了一声:“节哀。”
他能感觉到,兰姑是三个人当中最难过的一个。
坐在床边的人影顿了顿,似乎要回话,可还没等她说出来,门已经合上了。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兰姑拿起九公子塞在黎三娘手中的手帕,就着床边水盆的水,沾湿了,一点点给黎三娘擦干净。
全身擦洗后,再把黎三娘扶起,打开小妆奁,取了石黛、脂粉,细细给黎三娘上妆,又涂上了艳丽的口脂。
这样,三娘的气色看上去就好了许多。
兰姑又把三娘的头发拆下,细细梳顺了,再重新挽好,而后,她将自己最爱的那支簪子插在了她的鬓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把人放平。
“三娘,睡吧。”
兰姑平静地吹熄蜡烛,回到床边。
她抱着那具慢慢冷下去的尸体,睡着了。
第227章
火光冲天。
黎三娘的尸首淹没在火海中, 亮得灼眼。灰烬顺着火光上头袅娜的烟飘摇,分不清是木头,还是血肉。
烧了大半日,火光熄灭, 剩下的灰被全部扫起, 装进了空坛子中。
直到坐上回京的船, 兰姑还能记得那天,炙热天空下的浓烟与烈焰,树枝和三娘在火中的噼啪声, 蔚蓝天空中,飞过几只悲鸣的乌鸦。
现在,她又回到了船上。
茫茫无际的海,沿着大梁最东边的国土一路蜿蜒北上,看不见大梁土地, 也看不见其他人。
归程比来时沉默了许多,大家都渐渐不说话了。姜遗光一如既往的沉默,独自坐在船尾阴影中。姬钺在阁楼最高层半边棚子下自个儿和自个儿对弈,棋盘上乱七八糟。
性子最好的黎恪和兰姑, 也各自在房里不出来。
贵人们都不管事, 只剩谢丹轩和谢家家眷们。
狸奴被收走后,谢家人的神智陆陆续续清醒, 有好几个想起自己竟然和那个怪东西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直接吓得病倒。谢丹轩这几日也在带着家仆们照顾家人,偶尔空闲时, 眺望远处翻涌着细小浪花的海面, 眼里闪过些怀念。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船尾。
那里藏着个人, 静静坐在地上,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只有清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袍角及偶尔眨动的眼睫,能看出那还是个活人。
是九公子的朋友,也是陛下派来的人。
其他几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说不上来,不是敌意,可又刻意拉远了,不冷不热的,不知是何意。
“姜公子。”谢丹轩客气地向他施了半礼。
他看这位小公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当年他的狸奴没有死,没有变成……恐怕也有这么大了。
姜遗光客气回礼后,重新看向大海,继续变成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谢丹轩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又走近了些,问:“姜公子可是在看海?”
姜遗光终于看向他,这个头发已经有一半花白,皮肤黝黑,却看着精干的中年男人,点点头。
谢丹轩笑了笑:“巧了,我也喜欢。”
见姜遗光态度冷淡,谢丹轩不在意,转而在他身边坐下,起了自己的事儿。
“刚到夷州那会儿,我什么也不懂,还是海上的渔民们带我一起出海打鱼,辨认方位,后来我自己也能开船了……”谢丹轩多年不说官话,重新学起来有些费力,还带着南方口音。
他在说自己任上的事儿,说夷州虽然荒凉,但因为时常有倭寇来犯,那里的渔民们都格外凶悍团结,他去以后,组织了当地人手狠狠反击几次,把倭寇们打跑了,那些渔民就都听他的话,还有些要把女儿、妹妹嫁给他等等。
他还说在夷州见的倭寇多了,自己也会说倭国语,那些人学乖了以后,知道乖乖和他们做生意,两地有了来往,他也知道了一些倭国的传说。
倭国人信奉的东西很奇怪,他们认定万物都有灵,他们祭拜山神、河神、树神等等,自己还造了不少妖怪出来。谢丹轩一开始放松了警惕,后来就叫他们有些人跑来刺杀,据说是他们的忍者,听说自己身上有传说中的宝物——鲛珠。
“他们以为,有鲛人?”姜遗光问。
谢丹轩失笑:“是,他们确实这么以为。而且他们认定岛上有鲛珠,我作为岛主,鲛珠就一定在我身上。”
“他们要鲛珠何用?”
谢丹轩想了想,笑道:“他们的王认为鲛珠可以让人死而复生,或是让人死而不腐,百年后再度转生,所以才想要。”
“可这世上哪来的鲛人?更不用说什么长生……”谢丹轩话没说完,想起自己的狸奴和花瓶姑娘们,摇头叹息。
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世界上既然有那种怪东西。
或许……真的有鲛人?
他不过是和姜遗光说些玩笑,谁知对方却听得很认真。
还问他:“他们为何认定夷州岛有鲛珠?”
谢丹轩回忆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大王。”
“从千年前起,倭国就有人向中原学习。阴阳家的阴阳五行学说传入倭国以后,在他们国家,就慢慢有了一种人,叫做阴阳师。”
“听说他们的大王身边有个厉害的阴阳师,叫什么、能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就我抓到的倭国刺客说,他们的阴阳师预言中原有宝物,能让人长生……其中一种宝物,就是鲛珠。”
姜遗光重新看向大海,道:“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么?”
他们脚下的大海,深深浅浅的蓝,却看不见底,谁也不知海底有什么。传说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又是否真的存在。
谢丹轩笑道:“生老病死乃天命,有生就有亡,人从海里来,回到土里去,哪有什么长生?”
“即便有,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若人人都能天长生不老,那这天下岂不大乱?”
他看得很开,带着皱纹的黝黑面庞,和普通渔民没什么两样,眼睛却亮而有神,坚定不移。
他还有些话没说。
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见得真能万岁万万岁。
君不见那派徐福出海求长生的秦皇,那些个后来沉迷丹药的汉武帝,唐明皇等,任凭生前再怎么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也是要西去的。
夷州岛上的日子实在苦,连识字的人都不多,谢丹轩便醉心于研究学术。他方才说到那处,似有所感,可又碍于忌讳剩下的话不好说出口,咽了回去,以至于眼神有些迷蒙。
姜遗光则想得更远。
如果……这面镜子出现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