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软趴趴地在地上扭曲爬行,她却站得直,头颅位置距离地面五六尺高,根本不是小孩能长到的个头。
正要往前冲的裴远鸿紧急停下了脚步,往身后看一眼,可身后的那些东西还在地面飞快蠕动,好似长了手脚的大肉蛆虫。
他狠狠心,一头冲进了有鬼的阁楼一层。
静悄悄的,又潮又冷。裴远鸿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又扯下灵慧的外袍兜住她的头包进去,背在背后,袖子绕到身前打了个结做包袱。
而后,他便背着灵慧的尸体往楼上跑去,取出塞在胸前的账簿单手翻看起来。
徐魁死在这里,自己看到的时候,他没了骨头。
船上这些人都没了骨头。
他带着一具骨头,必要时可以用这具骨头逃走。
骨头……用骨头做什么?即便要寻新的身体,也该有骨有肉才是,为什么单单要骨头?
果然,人是没有办法同鬼讲道理的,鬼的道理人也不可能理解。
裴远鸿勉强看清了账簿的一部分。
都是瓷制器物,专记录碗碟瓶罐花费多少,又卖了多少。只这价高得过分,瓷碗瓷碟,一不镶金镶银二非古董珍宝,动辄数十两起步。有一些花瓶特地用单独一页标注开,更更是贵得无法想象。
裴远鸿没有再听到脚步声。
这间阁楼里安静得可怕,他坐在楼梯上,大略把账簿翻了一遍。
真的全是瓷,这本账簿里没有记载其他物件。
买入时价格已算昂贵,卖出时更是天价。
骨头……瓷……
裴远鸿一个激灵。
他在京中听闻过一种瓷,名为骨瓷,从西洋人那儿传过来的,听说在制陶土坯时加入一些动物骨粉,如牛骨、羊骨等,烧出的瓷器便会光滑细腻,洁白如玉。
只是这骨瓷的名头听上去到底有些不吉,京中的贵族们并不很热衷。时下官窑、钧窑、汝窑等更受追捧,骨瓷兴盛过一时后,因当今天子重道教,又渐渐没落下去。
如果真是骨瓷的话……如果这卫家真是用人骨制成骨瓷再贩卖……
若他是卫家,一开始应当用死人骨。是什么让他用船上活人的骨头?货出了事?
一瞬间,裴远鸿想了许多,他心跳得很快,合起账簿重新塞回衣襟,继续扛起了灵慧的尸首往前走。
不会错的,他必须立刻去找到卫家的那批货物。
只要找到那批骨瓷就好,那批骨瓷很可能就是厉鬼的托身所在,也是它们的执念。
找到它们,然后……全部毁掉!
裴远鸿踏上了楼梯。
滴答水声响起,无处不在,不知从何处来。
裴远鸿起先心惊,左右看看没发现异样后,继续小心地往楼上走。
这间阁楼的厉鬼要比外面那些更厉害,他想把三楼那个东西引出来。
只是,他没有看见,灵慧搭下来的手指尖上,正一滴滴往下流血。
“滴答。”
“滴答。”
……
另一边,姜遗光仍旧静静地蜷缩在箱子里。
和以前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时一样,他只能不断去想,头脑一刻不停地琢磨。
卫家的货物绝不止这些箱子里的瓷瓶。
那间密室感觉不大,里面会是什么不得见光之物?
他背对着冰凉光滑的瓷瓶,触感渐渐有些不对,伸手摸索两下。
瓷瓶表面,逐渐凸出一张人的脸来。姜遗光伸手摸上去时,那张脸的唇角动了动,勾出一个笑。
第40章
“又来了又来了……”沈氏听着前院传来的诵经声, 手里帕子拧成了团。
方映霞一听就知道自己母亲要发火,急忙溜出门去,坐在院子里假装绣花。
唯有这时候,母亲才不会训她。
沈氏在堂屋里没见着人, 恨恨地让丫鬟上莲心茶, 去去火气, 只是前头的诵经、木鱼、哭丧声依旧吵得她心头火起。
侄女儿去了她不是不难过,可妯娌严氏这样兴师动众,又是请人做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 又是给慈幼局、漏泽园等处捐银子,天天闹腾,叫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她又不敢说什么,老太爷看着呢。对这个孙女儿,老太爷比谁都疼, 甚至从公中又拨了几百两银子给孙女儿放长生灯。
方二老爷坐在窗边逗蛐蛐儿,听妻子这么抱怨,拧起眉,不想同她争辩, 起身离开。
沈氏从窗边看到他拎着竹笼扬长而去的背影, 更是肝火旺盛。
“小囡,还不快点进来!”男人不见了, 沈氏瞥见自己小女儿坐在院子里头绣花,绣了半天也没动一针,坐那儿发呆, 气不打一出来。
方映霞一哆嗦, 回头一见自己母亲怒视模样,脸更白了, 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头站在沈氏面前不敢说话。
“你绣了半天,绣出个什么了?”沈氏扯过她手上帕子一看,怒极,“不想绣就给我滚去你大姐姐灵堂前跪着!也好过在这里碍我的眼。”
方映荷是小辈,长辈着素净些尽个意思就好,同辈才需尽心些。沈氏都替她打算好了,方映荷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家,方映霞替她的位置满四十九日去里头转转,到时候传出去也只会说,方家的女儿姐妹情深、有贤名。
谁知这个死妮子这样不争气?去了没几天就不去了?
方映霞顿时哆嗦得更厉害,眼皮一眨,豆大的泪水便掉下来:“娘,娘我不要去……我不去……”
沈氏一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就烦,上手打了一下:“棺材里头躺着的又不是你,你哭个什么?”
方映霞不敢说话,大着胆子跪在沈氏膝边抱上去,默默流泪。
她怎么敢去?
那天她看到的……
想到这儿,方映霞再次一哆嗦,抱紧沈氏膝盖:“娘,别叫我去……我怕……”
“真个儿老鼠大的胆子!”沈氏戳她。
红指甲在眼前一晃,方映霞呆了一瞬,突然尖叫着跳起来往外跑,反倒吓了沈氏一跳。
“这鬼丫头。”还好前院的诵经声响亮,能盖过这声,否则她还真不知怎么说。
有那么怕吗?
沈氏不解。
方映霞一口气直接跑回自己房间,直接翻身上床拉下了床帐。
丫鬟要进来服侍也被她喝了回去,命她在外头守着。
她只觉得这被窝都是冷的。
还有,那些丫鬟,那些丫鬟是不是在笑她?肯定以为她疯了吧?
她也希望是自己疯了,没看见那些东西。
假的,都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
一片寂静中,丫鬟的声音响起:“三姑娘,夫人说……”
“滚!走开!!”方映霞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随手从枕抓了个什么东西扔出去。
刚砸出去她就后悔了。
那是大姐姐送她的一个瓷娃娃。
二姐在大姐生辰时送了个瓷娃娃做礼物,她也想要,不敢说,许是被大姐看出来了,隔一个月,她也得了一个,被她一直放在枕头边。
大姐姐……
方映霞在被窝里无声落泪。
她哭了许久,想起该去把碎片拾起来,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心猛地一跳。
一尊白皙漂亮的瓷娃娃卧在被窝里,圆黑的眼睛看着她笑。
方映霞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看被窝里,又看看门边,门脚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啊!!”
……
“那个疯子,又在叫。”方二老爷往嘴里丢颗花生米,叫来一旁的漂亮侍女,“跟夫人说一声,把她嘴堵上,吵的人烦。”
侍女娇笑领命而去,方二老爷才感觉舒心了些。
娶了个妻子,半点助力也无,只会拈风吃醋,生了个女儿更是没有半点用,好不容易养大了,前几年不知怎么就被吓疯了,变成了个傻子,天天抱着枕头说是什么娃娃。
黄花大闺女天天念叨着娃娃,像话吗?方家几个女儿,就属她疯疯癫癫,嫁不出去。
前院的那群和尚还在念经,念念念,念个屁!
沈氏那边,送走传话的侍女后,脸色逐渐有些难看。
可丈夫的话,她不得不听。再怎么不情愿,沈氏也只能起身,带着自己的陪嫁侍女往后院去。
方映霞一直被关在屋子里,屋里任何危险的东西都不敢放,连根针都没有,茶杯都是木头的。
唯有一点,她依旧睡着瓷枕。
那瓷枕她倒护得好,这么久过去了也没有一点磕碰,完好无损。
沈氏一进来,就看见她躲在角落里发抖。
她哆嗦得厉害,头发散落,恐惧地盯着那个瓷枕。
沈氏知道她怕,却不知她在怕什么,看她这幅发抖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可怜,到底慈母心占上风,走过去弯腰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