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心里默念着。
外面的鬼不知有没有离开,他还不能出去。
他在骡车里,在瓶子里……
其他几人生死不明,裴远鸿不知落到了何处,这艘船已不是原来的船,仓库后的密室,要想办法进去。
贵人要买瓷瓶儿,要看好戏……
那个不像寻常出家人的灵慧不知去了何处。
穿了长长袖子衫子的人脸上抹得发白,跟瓷碗似的,脸颊上涂了两块圆红,踩在高高的拐子上从街头列队走过来。喇叭唢呐声儿不断,往外抛纸钱……
戏台子搭好了,眼前厚门帘被一只手掀开,要把它们其中一人带下来……
姜遗光狠狠一咬自己手腕,又去掐自己身上穴位。稻草上带刺,又痒又闷,他不去挠,反而又狠命在自己身上掐了几块。
掐着掐着,他反而笑了起来。
缩在稻草里,无声地大笑。
他刚才很想吃从骡车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那种甜香味儿让他生平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做馋。
原来馋是这种感觉啊。
清醒过后,他还记得那股味道,可方才那股抓心挠肝般的渴望已经消失了。他该高兴的,也该怀念的,可现在那两种感觉都没了。
嘻嘻。
他心里笑了两声。
声音渐渐消下去,小孩儿清脆的脚步声蹦蹦跳跳,在外面打转,在仓库里回荡。
它们还没走。
没有走,既不来捉自己,也不进那间密室,它们在想什么?
姜遗光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怪异的,他亦清楚在活人眼中鬼的行为也是怪异的。
同为怪异……
……
在发现窗户纸上那只眼睛的时候,灵慧就吓了一大跳。她飞快把账本往自己怀里一塞,打开另一边窗户跳出去。
快点逃!逃到哪里都好!
快跑!
巨大的游船上空无一人,只有灵慧急促的脚步声回荡。
灵慧边跑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既叫她意外又提心吊胆的是,身后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古怪。就好像方才看见的眼睛不过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的,没有看错。
那只眼睛……怎么有些眼熟?
灵慧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只眼睛的古怪,她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走路声更低了些。
现在她有些为难了。
方才匆忙跳窗从背面逃走,楼梯在另一边,她想离开的话,要么从阁楼上跳下去,要么……就得绕路过另一侧。
后者她不敢想,谁知道眼睛的主人还在不在?
前者她也有些担忧,她就是从楼梯上跳下来才落入这么个鬼地方的。
还要再跳吗?
灵慧深吸口气,到了回廊角落的栏杆处,警惕打量一眼四周后,就掏出账簿翻阅起来。
她虽识字,却没学过记账,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入、出、余等字样看的她头昏眼花。干脆不去看那些,只去看是入哪家、出哪家。
这本账簿乍看格外简单,仿佛是哪个大户人家专门记厨房花销用,某月某日,采买盘子碗碟多少只用银多少两,某月某日卖出花瓶多少只得来多少两等等。灵慧粗粗翻几页,又发现了不对。
账簿上怎么没有年份?
且……这买卖得也太贵了,一只碗碟竟能卖出十五两,细细一翻竟不止,后头一翻还有更高价。
卖的是什么珍宝么?莫非是走私官窑?或是前朝遗物?
灵慧不解,匆匆又翻看几眼后塞进衣襟中,她到底不敢去回廊另一边,探出栏杆外半个身子发现不算太高,一条腿跨了出去,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双脚,惊得她抬头看去。
顾修远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在她面前。
他张开嘴,浑身好似都没了骨头,软趴趴的,越张越大,甚至撑到了腹部,露出没有牙的嘴。
一瞬间,灵慧浑身都僵住了,猛地往后一退。她本就两只脚踩在了栏杆外圈,这一退,整个人往后翻落,年久失修的栏杆坍塌小半截,同她一块坠落下去。
糟了!她竟是头朝地向下落的……
“咔嚓”一声。
灵慧听见了一声格外清晰的脆响。
生命最后一息,她看见阁楼上惊慌失措的顾修远,还有周围迅速涌上来的人群,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意识归于黑暗。
裴远鸿就在不远处,目睹了一切,顾修远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指天画地发誓:“真不是我推的,我没做手脚……”
裴远鸿拧起眉:“没有便罢了,我们又不会冤枉了你,何必做此妇人之态?”
话音刚落,他再度皱眉。
为什么,眼前一切似曾相识?
第39章
“好像是个出家人。”
“阿弥陀佛, 这位师太实在是……”
甲板上的人们都凑过来了,围了一圈儿看,啧啧称奇。
闹得这样大,卫家的侍从也来了, 要奉少爷之命带走灵慧, 裴远鸿急忙上前去拦。
不能让他们带走, 要自己带走。
裴远鸿拦在侍从们身前,诡异地冒出这个念头。
顾修远不明所以,跟着他拦住侍从不让他们把尸体带走。
船上其他人本来都要散开了, 一起冲突,又聚了过来。
“卫家会处置好的,你们俩后生就放心吧。”
“抢一个死人做什么?再抢下去她的头都要断了。”
……
几个小孩害怕,扎进母亲怀里大哭不敢看,七嘴八舌吵闹声, 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在甲板上,热气蒸腾混杂了死人身上血腥味……一切好似扭曲模糊了,裴远鸿踉跄了一下,还是顾修远扶着他才没有倒下。
“你怎么了?”顾修远担心地问, “绝不能让他们把灵慧带走, 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裴远鸿甩开了他的手,脸色难看, 没有说话。
他感觉眼前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连刺眼的阳光都觉得虚假。
顾修远还在说话:“我们一定要把灵慧带走。”
“不能让他们带走,我们要带走。”
“我要带走……是我的……”
“不对, 是我的。”
“我的!是我的!”
两个侍从和顾修远争吵起来, 原本围观的人也跟着吵闹不断。
他们在抢什么?为什么要抢尸体?
裴远鸿的头更疼了,鼓鼓胀胀的几乎要炸开一般痛, 他想睁开眼看清楚那些人,只能看到一张张无法辨认的白如纸的脸,还有脸上一张一合叫嚷的嘴巴。
“滚!”他用力一咬舌尖,怒喝道。
正在叫嚷的那些东西突然停滞住了,一个接一个扭头盯住他。
裴远鸿看也不看这些鬼东西,拔腿就跑,逃跑时还带上了那具尸体。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带,只隐约感知这很重要。
灵慧被他扛在肩头,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她也摔断了脖子,没跑几步,脑袋就晃荡的掉了下来。裴远鸿回身一把抄起那颗头颅继续跑。
身后那帮东西慢吞吞追逐,追着追着就跟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软趴趴耷拉下去,在地面伸出手爬行。
这些没有骨头的东西……
没有骨头……
既然是人,为什么没有骨头?它们的骨头去哪儿了?
它们想要灵慧的尸首,是不是为了她的骨头?
跑着跑着,一本书从灵慧身上掉了出来。
裴远鸿原本已甩开那些东西几丈远,又不得不返回去捡起,拾起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为什么灵慧要藏起这么一本书了。
竟是一本账簿。
他心里大喜,有了这账簿,总能知道卫家在做什么买卖,船上又卖的是哪门子货。
只可惜他现在一手揽着肩上的灵慧,另一手抱着她的头,根本没法翻。身后那些东西紧追不舍。而他已经跑到了自己等人要居住的阁楼附近。
此刻,一颗属于小孩的脑袋,从阁楼后伸了出来。
极白的一张圆圆小脸,脸颊上涂了两块圆圆的红脂,红头绳扎两个小髻,那小女孩站在楼后面冲他探头笑。